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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露西安娜 · 1

[美]约瑟夫·海勒2020年03月0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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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盟军军官夜总会,他发现露西安娜独自坐在一张桌子旁,把她带到这里来的那个醉醺醺的澳新军团少校真是愚蠢得可以,把她撇下不管,自己跑去吧台跟那些唱歌的朋友粗俗下流地混在一起了。

“好吧,我来跟你跳舞,”约塞连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便说道,“但是我不会让你跟我睡觉。”

“谁说要跟你睡觉?”约塞连问她。

“你不想跟我睡觉?”她惊奇地叫喊起来。

“我不想跟你跳舞。”

她抓起约塞连的手,把他拖进舞池。她跳得比约塞连还要糟,不过随着合成的吉特巴舞曲,她跳得那么欢,那种无拘无束的快乐约塞连还是头一次见到。终于他觉得双腿倦怠又麻木了,这才猛地把她拉出舞池,朝那张桌子走去。他本来要搞的那个姑娘还坐在桌边,已经有些醉意了,她一只手搂着阿费的脖子,纯白镶花边的乳罩下边,橘黄色绸衫依旧懒散地敞着,一边卖弄地同赫普尔、奥尔、小桑普森和饿鬼乔说着肮脏的下流话。他正要走上去,露西安娜冷不防把他使劲一推,远远走过了那张桌子,这样他们还是单独在一起。她个子很高,朴实自然,浑身洋溢着活力,一头长发一张俏脸,是个丰满结实、讨人喜欢、善于卖弄风情的姑娘。

“好吧,”她说,“我就让你给我买晚餐吧,但是我不会让你跟我睡觉。”

“谁说要跟你睡觉?”约塞连惊奇地问道。

“你不想跟我睡觉?”

“我不想给你买晚餐。”

她拖着他离开夜总会来到街上,下了一段台阶便走进一家黑市餐馆,里面全是欢快活泼、叽叽喳喳的迷人姑娘——她们好像全都互相认识——还有跟她们一起来的神情不大自在的各国军官。食物精美而昂贵。走廊里熙熙攘攘,全是红光满面、兴高采烈的产业主,他们个个身材矮胖、脑门秃亮。餐厅里面更是一片喧闹,不时掀起一阵阵吞没一切的开心和热情的巨浪。

露西安娜双手齐上,整份餐食三下两下就扫荡一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那种粗野的兴致倒给了约塞连极大的快感。她吃得像一匹马,直到最后一只碟子也干净了,这才带着完事的神情放下银制刀叉,然后一脸酒足饭饱后的蒙眬与餍足,懒洋洋地倒在椅子里。她微笑着,满足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拿让人酥软的眼神含情地打量约塞连。

“好吧,乔,”她说,鲜亮的黑眼睛困倦而充满感激,“现在就让你跟我睡觉吧。”

“我叫约塞连。”

“好吧,约塞连,”她自悔失言地轻轻一笑,答道,“现在就让你跟我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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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要跟你睡觉了?”

露西安娜愣住了。“你不想跟我睡觉?”

约塞连肯定地点点头,大笑着,一只手从她的裙子下伸了进去。姑娘大吃一惊,睡意全消。她连忙将两腿从约塞连身边收回,屁股也迅速转了过去。她满脸羞红,又惊又窘,忙将裙子拉下,同时一本正经地偷偷瞥了餐馆好几眼。

“我会让你跟我睡觉的,”她慎重地解释道,神态里有一丝担忧的放任,“但不是现在。”

“我知道。等我们回房间的时候吧。”

那姑娘摇了摇头,不信任地看着他,两个膝盖还是并得紧紧的。“不行,我现在必须回家见妈妈了,因为我妈妈不喜欢我跟当兵的一起跳舞,不喜欢让他们带我出去吃饭。如果我现在还不回家,她会对我非常生气的。不过你可以把住址写下来给我。明天一早我去法军办事处上班之前,会先到你的房间来跟你快快做一把。明白吗[16]?”

[16]原文为意大利语。

“胡说!”约塞连愤怒而又失望地叫了起来。

“胡说是什么意思[17]?”露西安娜一脸茫然地问道。

[17]原文为意大利语。

约塞连突然大声笑起来。最终,他用富于同情、和颜悦色的语调回答道:“这话的意思是,不管我接下来必须带你去什么鬼地方,我都愿意护送你去,这样我就可以及时回到夜总会,赶在阿费和他找的那个漂亮妞离开之前,找机会打听一下,兴许她有一个跟她一样的姨妈或者朋友呢。”

“走吗?”

“马上,马上[18],”他温和地嘲弄道,“妈妈在等着呢。记得吗?”

[18]原文为意大利语。

“是,是[19],妈妈。”

[19]原文为意大利语。

约塞连让那姑娘拽着他,在罗马美妙的春夜里走了将近一英里,来到一个混乱不堪的公共汽车站,那里喇叭声此起彼伏,红黄色交通灯眼花缭乱,公共汽车司机们的咆哮谩骂不绝于耳。那些胡子拉碴的司机把不堪入耳、令人发指的咒骂劈头盖脸地泼向对方,泼向他们的乘客和闲逛而挡了他们去路的一群群行人。这些行人起先并不理会,直到被公共汽车撞上了,才开始破口大骂回敬他们。露西安娜上了一辆绿色的小型汽车就不见了,于是约塞连以最快的速度一路赶回那家卡巴莱餐馆,去找那个敞着橘黄色绸衫、双眼蒙眬、一头褪色金发的姑娘。她似乎迷上了阿费,而他一边跑,一边热切地祈祷她有一个肉感的姨妈,或者有一个肉感的女友、姐妹、表姐妹,或妈妈,只要跟她一样淫荡一样堕落就好。她本来是正对约塞连胃口的,这个放荡、粗鄙、俗气、缺乏道德、撩人欲望的妓女,是他几个月来一直在渴望和崇拜的。她是个真正的发现。她喝酒自己付账,有一辆汽车、一套公寓,还有一枚橙红色贝雕戒指,上面精细地雕刻着岩石上一对裸体少男少女,这让饿鬼乔彻底昏了头。饿鬼乔喘着粗气,立刻欢跳起来,脚使劲刨着地板,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卑躬屈膝地想把戒指弄到手。但是女孩不肯把戒指卖给他,尽管他的出价是他们所有口袋里的钱,再加上他那架精密的黑色相机。她对钱或者相机不感兴趣。她对通奸感兴趣。

约塞连赶到那儿时,她已经走了。他们全都走了,于是他只得走出来,愁闷、沮丧地挪着步子,穿过一条条暗黑的、渐渐空旷的街道。约塞连独处时并不经常感到孤独,可是现在出于对阿费强烈的嫉妒,他很孤独。他知道,此时此刻阿费正在跟那个恰好对自己胃口的姑娘上床,而且只要阿费愿意,他还随时可以跟那两个苗条、美貌的贵妇之中的任意一个或者两个一起胡搞。这两个女人,长着两片湿润、不安的红唇而美丽富有的黑头发伯爵夫人和她的美丽富有的黑头发儿媳,都住在楼上的公寓里,而只要约塞连有性幻想,她们就能让他的性幻想结出果子。回军官公寓的路上,约塞连疯狂地爱上了所有这些女人,爱上了露西安娜,爱上了那个敞开绸衫、淫荡而如醉如痴的姑娘,爱上了美丽富有的伯爵夫人和她的美丽富有的儿媳,她们可是从来不肯让他碰一下的,甚至调一下情都不行。她们小猫似的溺爱内特利,被动地服从阿费,却把约塞连看作疯子,每当他提出下流要求,或者她们从楼梯上经过而他想来抚摸时,她们总是厌恶、轻蔑地从他身旁躲开。她们都是超级尤物,舌头和嘴巴是那么柔软,那么伶俐,那么尖刻,就像两颗圆溜溜温热的糖李,有一点甜、一点黏,还有一点臭。她们都有格调;约塞连并不肯定格调为何物,但他知道她们有而他没有,而且知道她们也明白这一点。他一边走着,一边想象她们紧贴着苗条的女性身体部位而穿的内衣式样,轻薄、柔滑、贴肉,墨黑色或者发柔和乳光的深粉红色,镶有花边,散发着娇嫩肌肤撩人的气息,她们蓝白色的乳房那儿溢出浴盐的香味,这香味变成一个越来越大的云团,飘浮在头顶上空。他又一次希望自己处在阿费的位置上,正跟一个多汁的醉酒妓女淫猥、野蛮、快活地干着那事。这妓女对他一丁点兴趣都没有,也绝对不会再想起他。

没想到约塞连回到公寓的时候,阿费早就回来了。约塞连张口结舌地盯着阿费,那种被烦扰的惊愕,恰如同一天上午在博洛尼亚上空阿费恶毒、神秘、死活不走地赖在机头带给约塞连的苦恼。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问。

“是啊,问他!”饿鬼乔愤愤然叫道,“让他告诉你他在这儿做什么!”

小桑普森装模作样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吟,用拇指和食指做成手枪的样子,把自己的脑袋崩了。赫普尔嘴里鼓鼓地嚼着一大块泡泡糖,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他十五岁的娃娃脸显得稚嫩而茫然。阿费悠悠然朝掌心磕打着他的烟斗,一边摇摆着肥胖的身体自我欣赏地来回踱步,显然对他造成的混乱很是得意。

“难道你没有跟那个女孩一起回家?”约塞连问他。

“噢,当然,我跟她一起回去了,”阿费答道,“你不至于觉得我会让她一个人摸着回家吧?”

“她没让你陪她?”

“哦,她是要我陪她了,没错。”阿费咯咯一笑,“你用不着替老伙计阿费操心。但是我不会因为她多喝了点,就去占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孩子的便宜。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谁说是占她便宜?”约塞连惊异地骂道,“她一心想找个人上床。她一个晚上说来说去也就这事。”

“那是因为她有点糊涂了,”阿费解释说,“但是我说了她几句,她就清醒多了。”

“你这个杂种!”约塞连叫喊起来,随后挨着小桑普森疲惫地瘫坐在长沙发上,“你既然不想要她,那为什么不把她让给我们中的一个呢?”

“看出来了吧?”饿鬼乔说,“他有点不正常。”

约塞连点点头,好奇地望着阿费。“阿费,跟我说说。你是不是从来不搞女人?”

阿费给逗乐了,自负地呵呵一笑。“噢,我当然搞她们。别为我操心。但我从不搞正经姑娘。我知道哪类女人可以搞,哪类不可以搞,而我从不搞正经姑娘。这姑娘是个可爱的孩子。你看得出来,她家很有钱。嗨,我甚至让她把那枚戒指从车窗直接扔掉了。”

饿鬼乔心疼得一声尖叫,蹦得老高。“你干了什么?”他惊叫道,“你干了什么?”他开始双拳齐上,使劲捶打阿费的肩膀和手臂,几乎淌下泪来。“我真该为这件事把你宰了,你这龌龊的杂种。他罪孽深重,就是如此,他真是坏了心眼,不是吗?他是不是坏了心眼?”

“坏透了。”约塞连同意道。

“你们这些家伙在说什么?”阿费有些不解地问道,他用浑圆的肩膀构成缓冲隔离垫,将脸保护性地缩在里面。“哎,行了,乔,”他有点不自在地笑着央求道,“别打我了,行不?”

可是饿鬼乔就是不肯住手,最后还是约塞连把他扯开,朝他的房间推过去才算了事。约塞连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房间,脱掉衣服就睡觉去了。转眼间到了早上,有人正在摇醒他。

“你弄醒我干什么?”他抱怨道。

原来是米迦列拉,那个性情愉快而脸色蜡黄难看的干瘦女用人,她来叫醒他,因为他有客人来访,此刻就等在门外。露西安娜!他简直不敢相信。米迦列拉离开以后,房间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和他在一起了,她显得可爱、健壮而姿态优美,即使站着不动又对他生气地皱着眉,浑身还是散发、流溢着一种抑制不住的充满深情的生命力。她站在那里像一尊青春女神巨像,宏伟如柱的双腿微微分开,立在一双楔形后跟的白色高帮鞋上,上身穿一件漂亮的绿色外套,手里晃着一个大而扁的白色皮手袋——约塞连从床上跳起来抓她时,她就抡起手袋朝他劈脸就是一下。约塞连头晕眼花,踉踉跄跄退到手袋打不着的地方,大惑不解地捂着火辣辣的面颊。

“猪!”她恶狠狠地啐着约塞连,鼻孔怒张,神情极其厌恶,“活得像个牲口[20]!”

[20]原文为意大利语。

她凶暴粗哑、轻蔑厌恶地咒骂了一句,大步穿过房间,使劲拉开三扇高大的竖窗,让灿烂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一涌而入,像振奋精神的奎宁水,涤尽房间里的霉臭味。她把手袋搁在椅子上,开始收拾房间,从地板上捡起、从家具顶上拿下他的东西,把他的袜子、手帕和内衣裤都扔进衣柜一只空抽屉里,再把他的衬衫和长裤挂进壁橱。

约塞连从卧室跑进浴室,把牙刷了。他洗了手、脸,梳了头发。等他再跑回卧室时,房间里已是整整齐齐,露西安娜也差不多脱掉了衣服。她表情很轻松。她取下耳坠放在衣柜上,然后赤脚轻轻走到床边,身上只穿了件粉红色人造纤维的吊带内衣,刚刚盖住臀部。她将整个房间细细环视了一遍,确信没有疏漏什么有碍整洁的东西,这才掀开被罩,舒舒服服地伸展四肢躺下,露出温顺的期待神情。她声音沙哑地一笑,热切地呼唤他。

“现在,”她轻声宣布道,一边急切地向他伸出双臂,“现在就让你跟我睡觉吧。”

她编谎话说,就一次周末她跟在意大利军中服役的未婚夫上了床,后来他被打死了;而这些话后来证明都是真的,因为约塞连才刚开了个头,她就大喊“完事了”[21],并且直纳闷为什么他还不停下来,直到他也完事了,再向她做了一番解释,她才明白。

[21]原文为意大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