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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内特利的老头 · 1

[美]约瑟夫·海勒2020年03月0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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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队那边唯一真正见过米洛的红香蕉的人就是阿费——香蕉成熟,开始通过黑市渠道流入意大利时,他从军需部一个颇有权势的兄弟会会友那儿拿了两根;而那天晚上,经过这么多星期伤心却毫无结果的搜寻之后,内特利终于又找到了他的妓女,并许诺给她和她的两个女朋友每人三十美元,引诱她们回了军官公寓,当时阿费就和约塞连一起待在公寓里。

“每人三十美元?”阿费慢悠悠地评论道,并怀疑地把这三个高大健壮的姑娘戳戳拍拍一番,气度颇似吝啬的行家,“像这样的货色出三十美元可不少啊。再说,我一生从不为这事花钱。”

“我没要你付钱,”内特利急忙向他保证,“她们全由我来付钱,我只要你们把另外两个带走就好了。你们不肯帮帮我吗?”

阿费自鸣得意地一笑,摇了摇他那皮肤松弛的圆脑袋。“谁也不必为老伙计阿费付钱。只要我想要,什么都能随时弄到。只是我现在没有情绪。”

“你何不干脆把三个人的钱都付了,再打发掉另外两个?”约塞连建议道。

“那样我的那个就会跟我生气,因为我迫使她干活挣钱了。”内特利回答道,并焦虑地看着他的姑娘。而她正烦躁地冲他怒目而视,嘴里咕哝起来。“她说如果我真的喜欢她,就该把她打发掉,跟另外两人中的一个上床。”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阿费吹嘘道,“我们可以把她们三个留到宵禁以后,再威胁要把她们推到大街上去让人抓,除非她们把钱都掏给我们。我们甚至可以威胁要把她们从窗户推出去。”

“阿费!”内特利吓呆了。

“我只是想帮你。”阿费腼腆地说。阿费老想帮助内特利,因为内特利的父亲有钱又有名,战争结束后完全能够帮助阿费。“哎呀,”他颇不服气地自我辩护道,“以前在学校里我们总干那种事。记得有一天我们把两个愚笨的高中女生从镇上骗进了兄弟会会所,然后威胁说要给她们父母打电话,说她们正在跟我们胡搞,就这样迫使她们跟那儿所有想要她们的会友上床。我们把她俩困在床上足足十个多小时。她们开始抱怨时,我们甚至还打过她们几耳光。后来我们拿走了她们的一点点零钱和口香糖,把她们赶了出去。哥们,在那个兄弟会会所,我们常常玩得很痛快。”他平静地回忆,肥大的双颊因为怀旧而变得红润,焕发着激情。“我们通常谁都不理睬,甚至互相不理睬。”

但是现在阿费完全帮不上内特利,因为内特利深深迷恋的那个姑娘开始愠怒地咒骂起他来,她的怨恨越来越深,有点吓人了。幸运的是,正在这时饿鬼乔闯了进来,一切就又都正常了,除了片刻后邓巴喝醉了酒摇摇摆摆走进来,马上开始搂抱另外两个咯咯笑的姑娘中的一个。现在是四个男人三个姑娘,七个人把阿费留在公寓,爬进一辆出租马车;马车还停在路边没动呢,姑娘们就要求预付她们钱了。内特利向约塞连借了二十美元,向邓巴借了三十五美元,向饿鬼乔借了十六美元,然后殷勤地一挥手,给了她们九十美元,姑娘们这才变得友好一些,于是对马车夫喊了个地址,车夫便载着他们马蹄嘚嘚地穿过半个城市,进入一片他们从未来过的区域,停在一条黑暗街上的一幢老旧高大的楼房前。姑娘们领着他们上了四段又陡又长、吱吱作响的木楼梯,引他们穿过一道门廊,走进她们自己美妙华丽的出租公寓。这里神奇地不断冒出越来越多轻快敏捷、赤身裸体的年轻姑娘,还住着那个邪恶、淫荡的丑老头儿——他刻薄的笑声总是会激怒内特利;还有那个穿着灰色毛衣、整天骂骂咧咧又正统得不得了的老太婆——她对那里发生的一切不道德的事情都看不惯,竭力要清理干净。

这个奇妙的地方丰饶而火热地充溢着女人的乳头和肚脐。最初,灯光昏暗的土黄色起居室里只有他们自己的三个姑娘。起居室位于三条阴暗的走廊的交界处,它们从不同方向通往这家不同寻常、品质一流的妓院深处的幽室。姑娘们立刻开始脱衣,不时停下来骄傲地炫耀她们那些花哨的内衣,还一刻不停地跟那个憔悴、放荡的老头儿逗笑取乐。那老头儿一头又乱又长的白发,懒散地披一件没系扣子的白衬衫,坐在房间差不多正中间的一张霉乎乎的蓝色扶手椅里,淫荡地跟妓女们喋喋不休,又愉快而讥讽地向内特利和他的同伴们表示礼节性的欢迎。于是那老太婆悲哀地低着她那愤愤不平的脑袋,蹒跚地出去给饿鬼乔叫一个姑娘来,回来时带着两个大波美女,一个已经脱掉了衣服,另一个只穿着一条透明的粉色衬裙,坐下来时也一扭一扭地把它脱掉了。又有三个赤裸的姑娘从另一方向漫步过来,等着说话,随后又来了两个。又有懒洋洋的一群四个姑娘穿过房间,专心致志地聊着天,其中三个光着脚,一个穿着一双没系鞋带的银色舞鞋,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十分危险,那鞋好像不是她自己的。又有一个只穿内裤的姑娘出现了,她坐了下来,于是短短几分钟这群姑娘就达到了十一人之多,除了一个,全都一丝不挂。

到处是慵懒的赤裸肉体,多数都十分丰满,饿鬼乔开始魂不守舍了。他惊讶得全身僵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眼看着姑娘们轻轻松松走进房间,舒舒服服坐下来。这时他突然尖叫一声,闪电般地一头冲向门口,想赶回士兵公寓取他的相机,可是跑到半路他又是一声尖叫,停下了脚步,他有一种可怕的、让人迈不动步的预感——如果他任由这儿的一切离开他的视线哪怕一瞬间,这整个可爱、惊人、华美而色彩缤纷的异教徒乐园就会被掠走,再也无法挽回了。他停在门口,气急败坏地咕哝着什么,脸上、脖子上的青筋和肌腱剧烈地搏动着。那老头坐在发霉的蓝色扶手椅里,就像宝座上邪恶而沉迷享乐的神,两条细腿上裹着一条偷来的美军军用毛毯抵挡寒气。他观望着饿鬼乔,充满胜利的快感。他无声地笑着,凹陷而精明的眼睛闪烁着嘲讽、放荡和洞悉一切的智慧。他一直在喝酒。一看到这个邪恶、堕落、没有爱国心的老头,内特利不由恨得毛发倒竖;这家伙老得足以让内特利想起自己的父亲,他喜欢开诋毁美国的玩笑。

“美国,”他说,“将输掉战争。意大利会赢得胜利。”

“美国是世界上最强大、最繁荣的国家,”内特利怀着激情,威严地告诉他,“而且美国军人是无人能敌的。”

“的确,”那老头欣然同意,话里带着一丝嘲弄的愉悦,“另一方面,意大利是世界上最不繁荣的国家之一,而且意大利军人也许谁也打不过。但那恰恰就是我的国家在这场战争中打得如此出色,而你的国家却打得这么差劲的原因。”

内特利惊异地大笑,随后红着脸为他的失礼表示歉意。“对不起,刚才嘲笑你了。”他真诚地说,接着用恭敬的语调继续道,“但是意大利被德国人占领过,现在正被我们占领着。你不会说那就是打得非常出色,对吧?”

“可我就这么说,”那老头快乐地叫道,“德国人正在被赶出去,而我们还在这里。几年后你们也会走的,而我们仍然在这里。你瞧,意大利确实是一个非常贫穷、弱小的国家,而正是这一点使我们如此强大。意大利士兵已不再死亡了,但美国和德国的士兵还在死亡。我把这叫作打得极其出色。是的,我十分肯定意大利将挺过这场战争,而且在你的国家被摧毁很久以后仍然存在。”

内特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惊人的亵渎言辞;他本能地纳闷,联邦调查局的人为什么没有出现,把这个卖国的老家伙铐起来。“美国是不会被摧毁的!”他激昂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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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会?”那老头轻声刺他一句。

“这个……”内特利支支吾吾地说。

那老头放声大笑起来,抑制住一种更深沉、更具爆发性的喜悦。他的刺激言语仍然很温和。“罗马被摧毁了,希腊被摧毁了,波斯被摧毁了,西班牙被摧毁了,所有伟大的国家都被摧毁了。为什么你的不会?你真心以为你自己的国家还会存在多长时间?永远?请记住大约两千五百万年以后地球本身也注定要被太阳毁灭。”

内特利局促不安地扭动着。“唔,我想,永远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一百万年?”那个揶揄的老头带着强烈的、虐待狂似的热情坚持道,“五十万年?青蛙几乎有五亿年那么古老了。你真的能非常有把握地说,美国拥有它的强大和繁荣,拥有无人能敌的军人,拥有世界上最高的生活标准,会存在像……青蛙那么久吗?”

内特利真想打烂他那张眼睛斜视的脸。他环顾四周,想找人帮助他反驳这个狡诈、罪恶的诋毁者讨厌的中伤,从而捍卫他的国家的未来。他失望了。约塞连和邓巴正在远端一个角落里毛手毛脚地抚弄着四五个嬉闹的姑娘喝着六瓶红酒,狂欢作乐,而饿鬼乔早就像个贪得无厌的暴君,只要他瘦弱的手臂能搂得住,一张双人床能挤得下,那些臀部最宽大的年轻妓女他都揽将过来拥在身前,沿着那条神秘过道步履艰难地走去。

内特利感到自己不体面地输了。他自己的姑娘伸开四肢,粗俗地躺在一张塞得胀鼓鼓的沙发上,露出怠惰无聊的表情。内特利感到失去了勇气,因为她对他漠然又冷淡,因为他如此鲜明、如此甜蜜又如此悲惨地记得,在士兵公寓客厅里的小注二十一点赌博中,她第一次看见他却没有理睬他,从那时起她就摆着这同一种困倦、慵懒的姿势。她松弛的嘴张开着,形成一个完美的O字,而只有上帝才知道她呆滞、迷蒙的眼睛如此残忍、冷漠地在凝视着什么。那老头平静地等待着,带着既轻蔑又同情、洞悉一切的微笑望着他。一个长着两条美腿、肌肤呈蜂蜜色的柔软、曼妙的金发姑娘心满意足地躺倒在那老头的座椅扶手上,开始慵懒妖冶地撩拨他瘦骨嶙峋、苍白而放荡的脸。内特利眼见这么老的男人还如此好色纵欲,心里充满了愤恨和敌意。他情绪低落地转过身,心想干吗不直接带自己的姑娘睡觉去。

这个肮脏、贪婪、刻毒的老头之所以让内特利想起他的父亲,是因为两人毫无相似之处。内特利的父亲是个温文尔雅的白发绅士,衣着无可挑剔;这个老头却是个粗野的流浪汉。内特利的父亲是个冷静、智慧、负责任的人;这个老头却是轻浮薄幸、放荡淫乱的人。内特利的父亲谨言慎行、富有修养;这个老头却是个俗陋的乡巴佬。内特利的父亲尊奉荣誉,知道一切事情的答案;这个老头却是寡廉鲜耻,只晓得提问题。内特利的父亲蓄着高贵的白色髭须;这个老头却根本没有胡子。内特利的父亲——以及内特利遇到过的每个人的父亲——都高贵、英明、值得敬重;这个老头却实在是令人厌恶。于是内特利重又投入同他的辩论,决心痛斥他的卑鄙逻辑和含沙射影的讽刺,雄心勃勃地要报仇雪恨,从而吸引住他如此强烈地爱恋着的那个对他心生厌烦、无动于衷的姑娘的注意,并赢得她永远的爱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