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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2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2019年08月0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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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当亨莉埃塔驶入庄园的时候,米奇正坐在露台的矮墙上开心地冲她挥手。看见她一直喜爱的米奇,亨莉埃塔感到十分高兴。

安格卡特尔夫人走出房子,说:“啊,你来了,亨莉埃塔。快把你的车牵到马厩里,给它喂一顿麦麸饲料。午饭马上就准备好了。”

“露西可真犀利。”亨莉埃塔一边驾车绕过主屋,一边说着。米奇站在台阶上陪伴着她。“你知道吗,我一直都特别为自己完全摆脱了爱尔兰人那种对马的热爱而自豪。当你在一群除了马之外什么都不谈的人中间长大时,会因为对此毫不关心而产生一种优越感。而露西刚刚正向我表明,我对待车子的态度恰恰像是对一匹马。毫无疑问,我的确如此。”

“我明白,”米奇说,“露西太能损人了。她今天早晨跟我说,在这里我可以想怎么粗鲁就怎么粗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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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莉埃塔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

“当然,”她说,“那家服装店!”

“是的。如果一个人必须每天都关在那间小破屋里,客客气气地招待那些粗鲁的妇人,称呼她们为‘夫人’,帮她们把洋装从头上套下去,扮出一张笑脸,忍受她们随时随地冒出的那些无礼的言论——哦,任谁都会想骂脏话!你知道的,亨莉埃塔,我总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认为‘服侍人’会是个非常丢脸的工作,而在商店里工作则非常光彩和自立。在商店里工作所要忍受的傲慢无礼,远远多于格杰恩或西蒙斯,或任何一个体面家庭里的用人。”

“那真是太讨厌了,亲爱的。我真希望你不要像现在这么崇高、骄傲,坚持主张自力更生。”

“不管怎样,露西真是一个天使。这个周末,我一定要趾高气昂地对你们所有人粗鲁相待。”

“谁来了?”亨莉埃塔走出汽车时问。

“克里斯托夫妇还在路上。”米奇顿了一下,继续说,“爱德华刚到。”

“爱德华?太好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爱德华了。还有其他人吗?”

“戴维·安格卡特尔。据露西说,这次是你大显身手的机会。你将负责阻止他咬指甲。”

“听起来真不像我会做的事啊。”亨莉埃塔说,“我讨厌干涉别人的事,而且我做梦都不会去妨碍别人的个人习惯。露西到底说了些什么?”

“总结来说就是这些!他还长了喉结。”

“我不必对此采取任何行动吧,是不是?”亨莉埃塔警惕地说。

“你还要负责和善地招待格尔达。”

“如果我是格尔达,我真要恨死露西了!”

“另外,有个解决犯罪案件的人明天会来吃午饭。”

“我们不是要玩谋杀游戏吧?”

“我觉得不是。我想这应该只是邻居间的礼尚往来而已。”

米奇的声音稍稍一变。

“爱德华来迎接我们啦。”

亲爱的爱德华,亨莉埃塔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温暖的情意。

爱德华·安格卡特尔非常高,非常瘦。他向两个年轻女子走来,脸上挂着笑容。

“你好,亨莉埃塔,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你了。”

“你好,爱德华。”

爱德华多和气啊!他那温柔的微笑,眼角细小的皱纹,还有那骨节突出的骨骼。我一定是太喜欢他的骨头了,亨莉埃塔想。油然而升的对爱德华的温暖情意使她感到震惊,她已经忘记原来自己这么喜欢爱德华了。

4

 

午饭后,爱德华说:“我们去散散步吧,亨莉埃塔。”

这是爱德华式的散步——随处闲逛。

他们走到主屋后面,踏上了一条穿过树林的蜿蜒曲折的小径。跟安斯威克的树林一样,亨莉埃塔想。亲爱的安斯威克,他们曾在那里度过了那么多的好时光!她同爱德华谈起了安斯威克。重温起美好的记忆。

“还记得我们的松鼠吗?爪子受过伤的那只。我们还把它关在一个笼子里,直到它痊愈呢。”

“当然。它有一个可笑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查姆利·马乔瑞班克斯!”

“没错。”

他们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还有老邦迪夫人,那个管家——她总说它迟早有一天会爬上烟囱的。”

“我们当时都愤慨极了。”

“但它后来确实爬上去啦。”

“是她干的,”亨莉埃塔断然地说,“她把这个念头灌输到了松鼠的脑袋里。”

她接着说:“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吗,爱德华?还是变样了?我总想象着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为什么你不来看看呢,亨莉埃塔?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过了。”

“我知道。”

为什么,她想,她竟然让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流逝了?人总会有事要忙——有兴趣爱好,和他人打交道……

“你知道那里不论任何时候都是欢迎你的。”

“你真是太好了,爱德华!”

亲爱的爱德华,她想着,他那漂亮的骨骼。

他立刻说:“我很高兴你还喜欢安斯威克,亨莉埃塔。”

她像做梦般地说:“安斯威克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

一个长腿的女孩子,披着一头乱蓬蓬的褐色头发……一个对未来的生活际遇全然无知的幸福的女孩子……一个热爱树木的女孩……

她曾经是那么幸福,却毫无察觉!如果能够回到从前就好了,她想。

她突然说:“伊格德拉西尔[1]还在那儿吗?”

[1]伊格德拉西尔,古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世界树。它的一条根通向冥界,一条根通向巨人之国,第三条根通向阿斯加尔德。

“它被闪电击倒了。”

“哦,不是吧,可怜的伊格德拉西尔!”

她感到十分沮丧。伊格德拉西尔——她给那株老橡树起的名字。如果上天能够击倒伊格德拉西尔的话,可见没有什么是安全的!最好还是不要回到从前了。

“你还记得你那个特殊标记吗,那个伊格德拉西尔标记?”

“我过去总是喜欢到处画的怪树吗?它完全不像一棵树。我现在还会画它,爱德华!画在记事簿上,电话本上,还有桥牌的记分卡上。我会随时随地画这个。给我一支铅笔。”

他递给她一支铅笔和一个记事本,大笑着看她画下那株可笑的树。

“是的,”他说,“这就是伊格德拉西尔。”

他们几乎已经走到了那条小路的尽头。亨莉埃塔在一段倒下的树干上坐下。爱德华坐到了她身边。

她的目光穿过下方的树林。

“这里有一点儿像安斯威克——像是袖珍版的安斯威克。我有时猜想——爱德华,你说露西和亨利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住在这里的呢?”

“可能吧。”

亨莉埃塔缓缓地说:“谁都不知道露西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接着她问,“爱德华,自我们上一次见面之后,你都做了些什么呢?”

“什么也没做,亨莉埃塔。”

“你听起来很平静。”

“我从不擅长——做任何事。”

她迅速地瞟了他一眼。他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些什么,但他正平静地对她微笑着。

她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深深的情意。

“也许,”她说,“你是明智的。”

“明智?”

“什么事都不做。”

爱德华缓缓地说:“由你说出这样的话来可真奇怪,亨莉埃塔。你一直那么成功。”

“你认为我很成功吗?真有意思。”

“但你确实是啊,亲爱的。你是一个艺术家。你一定很自豪,一定是这样的。”

“我知道,”亨莉埃塔说,“很多人都这样跟我说过。他们并不理解——他们完全不能理解。你也不理解,爱德华。雕塑并不是一件你动手去做,然后就会成功的事。它会自己来找到你,挑剔你——阴魂不散地纠缠你——使你迟早有一天必须向它妥协。然后,你才能得到那么一点点宁静——直到这整个过程又重新开始。”

“你希望获得宁静吗,亨莉埃塔?”

“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对宁静的渴望胜过世上的一切,爱德华!”

“你可以在安斯威克获得宁静啊。我想你在那里会很幸福的。即使——即使你将不得不忍受我。怎么样,亨莉埃塔?你愿意来安斯威克,把它当作你的家吗?你知道的,它一直在那里等着你。”

亨莉埃塔慢慢地转过头来,用低低的声音说:“如果我没有那么喜欢你就好了,爱德华。这让我好难对你说‘不’啊。”

“那么,答案是‘不’了?”

“对不起。”

“你以前也曾说过‘不’,但这次——嗯,我原以为结果可能会不同。今天下午你很开心,亨莉埃塔,你不能否认这一点。”

“我确实很开心。”

“你的面孔甚至——看起来比今天早晨更年轻。”

“我知道。”

“我们在一起多开心啊,谈论安斯威克,想念安斯威克。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亨莉埃塔?”

“是你没有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爱德华!我们这一整个下午都活在过去呢。”

“有时候,活在过去也很好。”

“人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这是唯一谁也做不到的事——回到过去。”

他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他以一种平静、愉快、不带丝毫情感的口气说:“你真正想说的是,因为约翰·克里斯托,你才不愿意嫁给我吧?”

亨莉埃塔没有回答。爱德华继续道:“就是这样,不是吗?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约翰·克里斯托,你就会嫁给我了。”

亨莉埃塔严厉地说:“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约翰·克里斯托的世界!这一点你必须明白。”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家伙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不同他的妻子离婚,然后娶你呢?”

“约翰不想同他的妻子离婚。而且,我也不知道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我想不想嫁给他。这不是——这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爱德华沉思着说:“约翰·克里斯托,这个世界上的约翰·克里斯托太多了。”

“你错了,”亨莉埃塔说,“约翰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是件好事!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他站起身来。“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