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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 1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2019年08月0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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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克里·波洛从他的窗户往外看,瞧见亨莉埃塔·萨弗纳克正沿着那条小径走向他家的前门。她身上穿着的还是悲剧发生那天她所穿着的绿色粗花呢外套,身边跟着一条史宾格犬。

他疾步赶到前门边,打开门。她站在门口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能到您家来参观一下吗?我很喜欢参观别人的家。我是带狗出来散步的。”

“当然可以。带狗出来散步,这是多么英国化的举动!”

“我知道,”亨莉埃塔说,“我也想到这一点了。您有没有读过这首小诗?‘日子就那样一天天地过/我喂鸭子,骂老婆/用横笛演奏韩德尔的广板乐章/带着狗去散步’[1]。”

[1]此段诗句节选自英国作家哈利·格雷厄姆的《衣食住行》。

她的脸上又洋溢起一个明亮而虚无的微笑。

波洛把她请进屋。她环视着屋内整洁而庄重的摆设,点了点头。

“真好,”她说,“每样东西都是对称的。您一定会讨厌死我的工作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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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讨厌它呢?”

“哦,粘土沾得到处都是——每个角落里都摆着我刚巧特别喜欢的东西,而且它们每样都不会有两件,否则就完全毁掉了独特性。”

“但我完全能理解呀,小姐。您是一位艺术家。”

“您难道不也是艺术家吗,波洛先生?”

波洛微微侧了侧头。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但总体上,我得说,不是。我知道有些罪案极富艺术性——您要知道,它们乃想象力的最高体现。但解决这些案件——不,那所需要的并不是创造力。它需要的,是坚持不懈地探寻真相的热情。”

“探寻真相的热情。”亨莉埃塔沉思着说,“我理解它能使您成为多么危险的人物。真相能够令您感到满足吗?”

他好奇地看着她。

“您这是什么意思,萨弗纳克小姐?”

“我能理解您想要知道真相。但仅仅知道真相就足够了吗?您是否需要更进一步,知道真相后采取行动呢?”

他觉得她选择的角度非常有趣。

“您是否想说,如果我了解到克里斯托医生死亡的真相——我可选择对真相秘而不宣,从而获得满足?您知道他死亡的真相吗?”

亨莉埃塔耸耸肩。

“明显的答案似乎指向格尔达。将配偶视作第一嫌疑犯,这是多么愤世嫉俗的思路啊。”

“但您不同意?”

“我习惯于对凡事保持开放的心态。”

波洛静静地说:“您为什么前来此地呢,萨弗纳克小姐?”

“我必须承认,我并没有您那种探寻真相的热情,波洛先生。遛狗是一个多么适合在英国的乡间使用的借口啊。但您那天一定已经注意到了——安格卡特尔家并没有养狗。”

“这一点并未逃脱我的注意。”

“所以我借了园丁的史宾格。您必须明白,波洛先生,我不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

那明亮而脆弱的微笑再次闪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他觉得这个笑容无比动人。他静静地说:“确实,但您十分正直。”

“您怎么会这么说呢?”

她受到了震动——他暗忖,几乎是惊愕。

“因为我相信事实就是如此。”

“正直。”亨莉埃塔若有所思地重复道,“我不知道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凝视着地毯。接着,她抬起头,稳稳地望向他。

“您不想知道我来这儿的原因吗?”

“也许,您不知应当如何描述。”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波洛先生,明天就要进行开庭审讯了。你得下定决心,到底要说出多少……”

她的话头止住了。她站起身,信步走到壁炉边,随意地拿起一两件饰品把玩了一下,又将盛着紫菀花的花瓶从桌子的正中间移到了璧炉台的一角。她退开几步,侧着头打量着布局。

“您觉得这样如何,波洛先生?”

“不喜欢,小姐。”

“我猜您也不会喜欢。”她笑了起来,迅速而熟练地将花瓶放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好吧,想说就索性说出来好了。不知为什么,您正是那种使别人想要对您倾诉的人呢。这就开始吧。您觉得,警方有没有必要知道,我是约翰·克里斯托的情人?”

她的声音干巴巴的,不带什么情感。她没有看他,而是盯着他头顶上方的那面墙。她伸出一根食指,沿着盛满紫色花朵的花瓶的曲线描摹。波洛隐约感觉,那根手指所触之处,正是她情感宣泄的出口。

赫尔克里·波洛相当精确而不带情感地说:“我明白了。你们是爱人?”

“如果您愿意这样说的话也行。”

他好奇地望着她。

“您不这样说吗,小姐?”

“不会。”

“为什么呢?”

亨莉埃塔耸耸肩。她走到他身边,在沙发上坐下,缓缓地说:“我喜欢尽量——尽量准确地描述一件事。”

他对亨莉埃塔·萨弗纳克的兴趣愈加浓厚了。

“您是克里斯托医生的情妇——有多久了?”

“大概六个月吧。”

“我想,警方应该不难发现这一事实吧?”

亨莉埃塔考虑了一下。

“我想应该不难。那是指,如果他们正调查这方面的事的话。”

“哦,他们会查的。我可以向您保证。”

“是啊,我也觉得他们会的。”她停了一下,把手摊开在膝盖上,瞧着自己的手指,然后快速而友好地朝他瞥了一眼,“那么,波洛先生,我该怎么办?去向格兰奇警督说——对那样的小胡子该说什么呢?那么居家的一撇小胡子。”

波洛的手不禁捋起了自己面上那颇令他自豪的装饰品。

“那我的胡子呢,小姐?”

“您的胡子,波洛先生,是充满艺术感的成就。它与其他一切事物都毫无关系。我敢说,它是独一无二的。”

“绝对的。”

“也许这也是为什么我现在在对您说这些话。就算警方必须了解到我和约翰之间的事,可他们有必要将其公之于众吗?”

“那要视情况而定。”波洛说,“如果警方认为此事与案情无关,那么他们会保密的。您——对此事相当焦虑吗?”

亨莉埃塔点点头。她低头又望了一阵手指,然后忽然抬起头来。再次开口说话时不再是那种干瘪而轻快的声音了。

“何必要让可怜的格尔达遭受更大的不幸呢?她那样爱慕约翰,而他已经死了。她已经失去了他。为什么还要给她增添负担呢?”

“您担心的是她?”

“您是不是认为这样很虚伪?我猜想您会认为,只要我有那么一点儿在意格尔达的感受,就不应该成为约翰的情人。但您不明白——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并没有破坏他的婚姻。我只是——队伍中的一员而已。”

“啊,是这样的吗?”

她猛然转身面对他。

“不,不,不!不是您想的那样。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大家都会对约翰形成这种错误的印象。这就是我来跟您说这件事的原因——因为我怀有这种模糊的希望,希望我能让您理解。我是说,理解约翰是什么样的人。我完全能够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报纸的大标题——一位医生的罗曼史——格尔达,我,薇罗尼卡·克雷。约翰不是那样的——他真不是一个对女人很有想法的人。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并不是女人,而是他的工作。他的兴趣与热情在于他的工作——是的,还有他的冒险精神。如果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无论什么时候,问他心里最在意的女人是谁,您知道他会怎么回答吗?——克雷布特里太太。”

“克雷布特里太太?”波洛惊讶地问,“克雷布特里太太是谁?”

亨莉埃塔仿佛含笑带泪地继续道:“她是一位老太太——丑陋、肮脏、满脸皱纹,意志极其坚定。约翰对她的评价极高。她是圣克里斯托弗医院的一位病人。她患有里奇微氏症。这种疾病非常罕见,一旦得上,几乎必死无疑——根本没有治疗它的特效药。但约翰正在研究一种特效药——我没办法从技术上解释这一点,那很复杂,与荷尔蒙的分泌有关。他正在进行试验,而克雷布特里太太是他的明星病人——您知道,她非常有勇气,求生意志极强——而且她非常喜欢约翰。他们俩在并肩战斗。里奇微氏症与克雷布特里太太是约翰这几个月来心里的重中之重——不论白天黑夜,其他事都没那么重要。这是对约翰来说做一个医生的意义所在——并不是哈利街的那些事,那些有钱的胖女人,那都只是他的副业。他在乎的是强烈的科学上的好奇,以及所获得的成就。我——哦,我真希望能使您理解。”

她的双手绝望地比划着,赫尔克里·波洛暗忖,这双手是多么的可爱而敏感。

他说:“对此您似乎相当理解。”

“哦,是的,我理解。约翰以前常常来跟我谈这些事,您知道吗?并不是真的对我谈——我觉得,有一部分是对他自己谈。他能藉此理清思路。有时他几乎感到绝望——他找不到攻克不断增强的毒性的方法——然后他又会想出主意来调整治疗的手段。我无法向您解释那是什么样的情况——它就好像,是的,好像一场战役。您无法想象这其中的激动与专注,以及,是的,有时是巨大的痛楚。而有时,则是铺天盖地的疲倦……”

她沉默了一两分钟,眼神因为回忆而黯淡。

波洛好奇地问:“您本人一定也具备一些医学方面的知识吧?”

她摇摇头。

“谈不上。只是足以理解约翰在说些什么。我买了一些书读过。”

她又沉默了下来,脸色变得柔和了一些,双唇微张。波洛想,她陷入回忆中了。

随着一声长叹,她的心神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她渴求地望着他:“如果我能使您明白——”

“您做到了,小姐。”

“真的吗?”

“是的,我能听得出对方话语中的真诚。”

“谢谢您。但要向格兰奇警督解释这一切可不容易。”

“可能是的。他会集中注意私人的角度。”

亨莉埃塔激动地说:“可那一点太不重要了——完全微不足道。”

波洛缓缓地抬起眉毛。她对他那无声的抗议回应道:“确实是这样!您要知道——过了一阵之后,我介入了约翰与他心心念念所想的事之间了。我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影响到了他。他无法像他所希望的那样集中注意力了——因为我。他开始担心他可能爱上我了——他不想爱任何人。他——他与我做爱,因为他不愿过多地想起我。他希望保持事情轻松简单,就与他以前的其他外遇一样。”

“而您呢——”波洛密切地注视着她,“您对——这样的安排,感到满意吗?”

亨莉埃塔站起身来。她再一次以干巴巴的语调说:“不,我并不——满意。毕竟,我是个人……”

波洛等了一小会儿,又说:“那么,为什么,小姐——”

“为什么?”她转身面对他,“我希望约翰满意,我希望约翰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我喜欢他能够继续做他真正在乎的事——他的工作。如果他不想被伤害——不想再次处于一个容易受伤的位置——那么——那么,我觉得这样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