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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 1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2019年08月0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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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六点钟左右,勒特雷尔上校沿着小路过来了。他背着一支猎枪,手里拎着几只死鸽子。

听到我跟他打招呼,他愣了一下,似乎看到我们很惊讶。

“你们好啊,你们俩在这儿干吗?那地方年久失修,摇摇晃晃的,不太安全,都快碎成一片一片的了,没准儿什么时候就会倒塌。怕你们到时候弄一身土,伊丽莎白。”

“嗯,没关系。黑斯廷斯上尉为了让我的裙子不沾上土,都牺牲一条手绢了。”

上校轻声嘟囔着:“哦,是吗?哦,好啊,那就好。”

他撅着嘴唇站在那儿,我们起身走到他身边。

他今天晚上好像灵魂出窍。他强打精神说:“一直就想抓住这些天杀的鸽子。祸害不浅。”

“听说你是个神枪手。”我对他说。

“哦?谁跟你说的?哦,是博伊德·卡灵顿吧。从前还行——从前的事了。现在有点儿生锈了。岁月不饶人啊。”

“视力不行了吧。”我答道。

他马上就否定了我的猜测。“才没有那回事。我的视力跟以前一样好。当然,我看书还是要戴眼镜的,但远处的东西能看得一清二楚。”

过了一两分钟他又重复了一遍:“对——还好。没那么严重……”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变成了一阵心不在焉的喃喃自语。

科尔小姐看着四周说:“多么漂亮的夜晚啊。”

她说得没错。此时西沉的落日洒下一片金光,连树影似乎都闪闪发亮。这是一个典型的英国黄昏,沉寂而平静,正如人在遥远的热带国家时常怀念的那样。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同行的两个人。

勒特雷尔上校马上表示赞同。“太对了,太对了,我当初常常怀念这样的夜晚——就是我在印度的时候。这样的景色总让你盼望着退休之后清闲的日子,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他接着说,不过声音变了:“是啊,稳定下来,回到故乡——但到时候你就会发现,其实很多事情都跟想象中的大不相同——不一样——不一样。”

我想,他的经历恐怕尤其如此。他从没想过自己要靠经营旅馆赚钱谋生,还要忍受妻子喋喋不休的唠叨。

我们缓缓地朝宅子走着。诺顿和博伊德·卡灵顿坐在露台上。我和上校走过去陪他们聊天,科尔小姐先进去了。

我们聊了几分钟。勒特雷尔上校似乎高兴多了。他开了几个玩笑,似乎比平素更加欢快、兴奋了。

“天真热啊,”诺顿说,“我口渴了。”

“喝点儿东西吧,伙计们。我请客,怎么样?”上校听起来十分热情。

我们谢过他,也就接受了。他站起身走进屋里。

我们坐的地方刚好就在客厅窗户旁,而客厅的窗户是开着的。

我们听见上校进屋之后打开橱柜,开塞钻吱的一声响,然后就传来了瓶塞拔出瓶口的一声闷响。

而就在这时,房间里突然响起了勒特雷尔太太那尖厉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乔治?”

上校的声音很低,含混不清。我们只听到零星的几个模糊的词语——“外面的伙计们” “喝点儿”——

那尖刻恼人的声音愤怒地爆发了:“你不能这么干,乔治。先说说你这个念头。你要是成天这样请人喝饮料,请完这个请那个,这家店还怎么赚钱?在这儿,喝东西必须付费。我有经营头脑,而你没有。要不是我,你早就破产了!我还得像看孩子似的照顾你。没错,你就跟一个小孩子一样,一点儿常识都没有。把那瓶酒给我。我说把酒给我!”

屋里又传来一阵痛苦的嘟囔。

勒特雷尔太太粗暴地说:“我根本不在乎他们渴不渴。那瓶酒必须放回橱柜里,而且我必须把橱柜锁上。”

接着我们就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行了。这样就对了。”

这时上校的声音听得清楚了:“你太过分了,黛西。我不会容忍的。”

“你不会容忍的?我倒想问问你算老几啊?这个家谁说了算?是我。这点你可别忘了。”

随着一阵布料的响声,勒特雷尔太太怒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间。

过了几分钟勒特雷尔上校才回来。他看起来似乎老了好几岁。

我们都为他深深地难过,并且都有心杀了勒特雷尔夫人。

“实在对不起你们,”他用僵硬而不自然的声音说,“好像威士忌没货了。”

他一定意识到我们无意中听到了屋里发生的事情。即便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看了我们的反应他也会明白的。我们几个都无所适从,诺顿更是没头脑地赶忙说他其实不是特别想喝东西——毕竟现在这个时候离吃饭时间太近了——然后费劲地转移话题,说了一连串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那一刻真的糟透了。我完全呆住了,而我们中唯一有机会把事情化解掉的博伊德·卡灵顿,在诺顿的一阵胡说八道中间根本没插上话。

我用余光看到勒特雷尔太太戴着园丁手套,拿着除草剪,沿着一条小路阔步往花园方向走。她当然是一个能干的女人,但那一刻我却十分厌恶她。谁也没有权力侮辱别人。

诺顿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他从地上捡起一只鸽子,先是给我们讲他上预科学校的时候如何因为看人宰兔子感到恶心,而遭到同学嘲笑,接着又把话题拉到松鸡猎场上,给我们讲了一个漫长又毫无重点的故事,说的是在苏格兰发生的一个助猎者被误杀的事故。我们都讲了自己知道的类似误伤事故,然后博伊德·卡灵顿清清嗓子说:“我有一个勤务兵有一次遇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他是个爱尔兰小伙子,一次他回爱尔兰休假,回来之后我问他假期过得好不好。

“‘啊,当然,阁下,是我最开心的假期之一!’

“我说:‘那就好。’不过我心里其实很惊讶他这么高兴。

“‘嗯,这个假期真是棒极了!我把我哥哥杀了。’

“‘你把你哥哥杀了!’我惊呼一声。

“‘是啊,没错。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我当时在都柏林一间房子的屋顶上,看见远处有人走过来,走近一看是我哥哥,而且我当时手里拿着枪。那一枪真是特别漂亮,虽然我自己这样说显得有点自夸。就像打鸟一样就把我哥哥杀了。啊,那一刻真是太美妙了,我永远也忘不了!’”

博伊德·卡灵顿很会讲故事,他用夸张地语调把整个故事说得绘声绘色,我们都笑了,瞬间觉得轻松不少。然后卡灵顿说吃晚饭前要先洗个澡,于是就起身离开了。诺顿动情地说出了我们所有人的心声:“他可真是个好人!”

我表示赞同,勒特雷尔也说:“是啊,是啊,真是个好人。”

“我听说他无论在哪儿都是佼佼者,”诺顿说,“不管什么事只要他参与肯定能成功。他头脑清晰,而且非常了解自己——行动能力强。真正的成功人士。”

勒特雷尔慢慢地说:“有些人就是这样。他们参与的所有事情都能大功告成。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出错。有些人——就是运气特别好。”

诺顿赶忙摇了摇头。“不对,不对,先生。不是运气。”他似有深意地引用了一句经典名句,“‘错不在命运,亲爱的布鲁特斯——而在于我们自己。’”

勒特雷尔说:“也许你是对的。”

我赶忙说:“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继承了奈顿庄园。多大一片地方啊!不过他应该结婚的。他自己住实在太孤单了。”

诺顿笑了。“结婚成家?要是他老婆成天欺负他呢——”

完全是运气不好。这种话换成谁也都会说。可这时候说出这句话就太尴尬了。话出口的一瞬间,诺顿也意识到了。他试图把话咽回去,犹豫了一下,结巴了几声,然后突兀地停住了。一句话让整个局面更糟糕了。

我和诺顿异口同声地开始说话。我傻呵呵地评论了一番夜间的灯光。诺顿则说晚餐后要打桥牌。

勒特雷尔上校没理我们。他用一种奇怪的、不动声色的语气说:“不会的,博伊德·卡灵顿不会受老婆的气。他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人。他没问题。他是个男人!”

气氛十分尴尬。诺顿又开始说桥牌的事情。正说着,一只大鸽子从我们头顶上飞过,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

勒特雷尔上校举起枪。“讨厌的东西。”他说。

没等他瞄准,那只鸽子就钻进了林子,根本打不到了。

可与此同时,上校发现远处小丘那边有什么东西在动。

“该死,又是兔子在啃果树幼苗的树干。我还以为那个地方已经清理过了呢。”

他举枪射击,而我却看见——

伴随枪声,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尖叫声停止之后便传来一阵可怕的汩汩声。

枪从上校手中滑落,他的身子一沉——用手捂住了嘴。

“天啊——是黛西。”

这时我已经穿过草坪朝事发地跑过去。诺顿紧随而来。我到达出事地点之后蹲下身查看。果然是勒特雷尔太太。她刚才正跪在地上,要把果树幼苗绑在木桩上固定。我发现这一带野草很高,这才明白为什么上校没看清是她,只看到草丛里有东西在动。而且光线也很昏暗。她肩膀中弹,鲜血直流。

我弯下腰检查她的伤口,抬头看了看诺顿。他靠着一棵树,脸色发青,似乎恶心到了。他向我道歉说:“我晕血。”

我厉声说:“马上把富兰克林医生找来。要不就把护士请来。”

他点点头,跑开了。

先到场的是克雷文护士。诺顿刚走没多久她就出现了,并且马上开始进行止血处理。不久之后富兰克林也跑来了。他没来之前我们已经把勒特雷尔太太抬进屋,放在床上。富兰克林处理了伤口之后包扎好,然后打电话请勒特雷尔太太的私人医生过来,克雷文护士则留下来照顾她。

富兰克林刚放下电话我就走上去。

“她情况怎么样?”

“哦,基本没什么大事。所幸子弹没有打中要害。怎么回事啊?”

我给他讲了讲前后的经过。他说:“明白了。那位仁兄现在在哪儿?他肯定觉得糟糕极了。可能他比他妻子更需要照顾。我觉得他心脏可不太好。”

我们在吸烟室里找到了勒特雷尔上校。他嘴唇青紫,看上去完全懵了。他断断续续地说:“黛西呢?她——她怎么样?”

富兰克林快速地说:“她很快就会没事的,先生。您不用担心。”

“我还——以为——是兔子——在啃树干——没想到竟然犯下这样的错误。只看到有反光。”

“没什么大不了的,”富兰克林干巴巴地说,“我之前见过一两个这样的案例。先生,你最好喝点儿酒。你现在脸色很糟糕。”

“我没事。我能不能——能不能进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