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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七章 · 1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2019年08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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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洛走进斯塔格的时候依然沉浸在他的思绪当中,一阵凛冽的东风吹来让他微微打了个寒战。大厅里空无一人。他推开了右手边休息室的门。屋子里有一股陈腐的烟味,壁炉里的火刚刚熄灭。波洛轻手轻脚地走到大厅尽头写着“仅供房客使用”的那扇门前。这间屋子里的炉火正旺,但是一个身形庞大的老太太正坐在一张大扶手椅里舒舒服服地烤着她的脚,她对波洛怒目而视,波洛只好赔着礼退了出来。

他在大厅里站了片刻,目光从被玻璃围起来的空空如也的办公室转到一扇用坚实的过气字体写着咖啡室三个大字的门上。凭着对乡村旅店的经验,波洛很清楚地知道咖啡只会在早餐时间提供,这还带着几分不情不愿呢,即便如此,那所谓咖啡里面主要成分其实也不过就是兑了好多水的热牛奶罢了。那些倒在小杯子里又甜又腻且浑浊不堪的液体被叫作黑咖啡,它们只在休息室里供应,而非咖啡室。晚上七点整,在咖啡室里能够吃到由温莎浓汤、维也纳牛排土豆和蒸布丁组成的晚餐。在那之前,斯塔格的客房区都笼罩在一片宁静之中。

波洛一边思索一边走上楼梯。他自己的十一号房间在左边,他却没有往左拐,而是转向右边,随后停在了五号房间门前。他看了看四周,安安静静,一个人都没有。他打开门走了进去。

警方已经搜查过这个房间,而且很显然,房间刚刚被清理和擦洗过。地板上没有地毯。那块“老式的阿克明斯特”很可能已经送到干洗店去了。毛毯在床上整整齐齐地叠成一摞。

波洛关上身后的房门,在房间里四下转了转。房间很干净,但奇怪的是,布置得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波洛看了看屋里的陈设——一个写字台,一个上等的旧式桃花心木五斗柜,一个同样质地的衣柜(想必就是用来挡住通往四号房间那扇门的),一张黄铜大双人床,一个带冷热水的水槽——这是现代化与仆人短缺共同带来的产物——一把很大却不怎么舒服的扶手椅,两把小椅子,一个老式的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壁炉格栅以及与那把火钳同属于一套工具的一根拨火棍和一把带孔的铲子;还有一个巨大的大理石壁炉台和一个结实的方角大理石炉围。

波洛俯下身去,查看最后这几样东西。他用沾湿的手指擦了擦炉围右边的拐角,然后看了看结果。他的手指微微有点儿变黑。他又用另一个手指在炉围左边的拐角处故技重施。这一次他的手指非常干净。

“是啊,”波洛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没错。”

他看了一眼安置合宜的洗手池,然后徐步踱到窗前。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下面有一些薄铅板——那是一个车库的屋顶,他觉得,然后就是一条偏僻小巷。一条在里面走来走去都不会被五号房间的客人发现的捷径。不过就算是从楼梯上来到五号房间,想不被人看见也同样容易。他自己刚刚就做到了。

波洛悄无声息地从屋子里出来,轻轻地带上身后的房门。他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发现房间里冷得厉害。他只好再度下楼,犹豫一番之后,终于还是在夜晚寒冷的驱使之下大着胆子走进那间“仅供房客使用”的房间,他拉过第二张扶手椅到炉火前,然后坐了下来。

从近在咫尺的地方看去,那位身形庞大的老太太显得更加慑人。她有一头铁灰色的头发,一嘴茂密的小胡子,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而令人敬畏。

“这间休息室,”她说,“是给住在旅馆里的人预备的。”

“我就住在旅馆里。”赫尔克里·波洛回答道。

老太太在发起第二轮攻击之前先思索了片刻,接着以一种责难的口气说道:

“你是个外国人。”

“是的。”赫尔克里·波洛答道。

“依我看,”老太太说,“你们就应该都回去。”

“回哪儿去呢?”波洛问道。

“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老太太斩钉截铁地说道。

随后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又低声地附上了一句:“外国佬!”

“这个,”波洛委婉地说道,“有点儿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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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扯,”老太太说,“我们打这场仗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对不对?为了让大家都回到他们该去的地方,老老实实待着。”

波洛无意加入一场争辩。他早就知道,每个人对于“我们打这场仗是为了什么?”这个话题都会有不同的见解。

沉默中弥漫着几分敌意。

“我不知道情况还会变成什么样,”老太太说,“我真的不知道。每年我都会到这儿来小住。我丈夫是十六年前在这里去世的。他就埋在这儿。我每年都会来住一个月。”

“一次虔诚之旅。”波洛彬彬有礼地说道。

“而年复一年,情况越来越糟糕。什么服务都没有!饭菜也难以下咽!那个维也纳牛排也真可以了!做牛排要么就用后腿肉要么就用里脊肉——别拿剁碎了的马肉来充数啊!”

波洛悲哀地摇了摇头。

“倒是有一件好事儿——他们把机场给关了,”老太太说道,“那些年轻的飞行员带着那些让人讨厌的小姑娘跑到这儿来也是够丢人现眼的。那可真的是小姑娘啊!我都不知道如今那些当妈的心里都是怎么想的。就让她们那么到处游游荡荡。这点我得怪政府。把当妈妈的全都送到工厂里干活儿去了。只在她们有小孩子的时候才放过她们。小孩子,全都是胡扯!谁都能照顾小小孩儿!小小孩儿可不会跟在当兵的屁股后头乱跑。而十四岁到十八岁的小姑娘,她们才是需要照顾的人呢!需要她们的母亲。当妈的得知道小姑娘心里在想什么。当兵的!飞行员!她们满脑子都是这些。美国人!黑鬼!波兰人渣!”

此时,一肚子的怒气惹得老太太咳嗽起来。等到缓过劲儿来以后,她再次让自己沉浸在一种让人愉悦的慷慨激昂之中,而把波洛当成了她发泄怨气的靶子,继续开口说道:

“他们干吗要在营地周围装上带刺儿的铁丝网啊?是为了不让当兵的接近那些女孩子吗?不是,是为了不让那些女孩子们靠近当兵的呀!花痴啊,她们就是那个样子!看看她们的衣着吧。居然穿着裤子!有些可怜的笨蛋穿的还是短裤——她们要是知道从背后看是什么样子就不会那么穿了!”

“我同意您的看法,夫人,我真的同意。”

“她们脑袋上戴的又是些什么啊?正经的帽子吗?才不是呢,一堆弯弯曲曲的玩意儿,脸上抹抹画画的。满嘴涂的都是些脏兮兮的东西。不光手指甲是红的——就连脚指甲也都是红的!”

老太太突然一下子停了下来,满怀期待地看着波洛。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甚至在教堂里,”老太太说道,“也不戴帽子。有时候还连那些愚蠢的围巾都不戴。就露着那一脑袋难看的永远大波浪的头发。头发?现如今谁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算是头发。我年轻的时候都能坐在自己的头发上面。”

波洛偷偷瞟了一眼那几束铁灰色的头发。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老太太看上去似乎不可能曾经年轻过!

“前几天某个晚上,她们当中的一个人还探头进来呢,”老太太接着说道,“裹着橙色的围巾,脸上涂脂抹粉。我看着她。我只是那么看着她!她很快就走开了!”

“她不是这里的房客,”老太太还在继续,“我很高兴地说,住在这儿的就没有她这号人!那她从一个男人的卧室里面出来又是干什么去呢?要我说,简直令人作呕。这件事我跟那个姓利平科特的姑娘说起过——不过她跟她们都是一路货色——只要是个男人就上赶着往上扑!”

波洛心里萌生出一丝微弱的兴趣。

“从一个男人的卧室里出来?”他问道。

老太太兴致盎然地转到这个话题上来。

“我就是这么说的呀。我亲眼看见的。五号房间。”

“那是在哪天,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