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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 二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2018年06月2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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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雷良诺第二带着他的箱子回到家里,他确信不仅乌苏拉,而且所有马贡多的居民都在等待着天晴后死去。在回家的路上,他看到市里的人们都交叉着双臂,凝神呆坐在厅屋里,感受着整块时间的流逝。这是未经驯化的时间,已经没有必要把它分成月和年,也没有必要再把昼夜分成小时了,因为人们除了静看下雨外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孩子们欢天喜地迎接奥雷良诺第二,他又为孩子们拉起那架患了气喘病的手风琴。但是,他的演奏并不象讲解百科全书那样吸引孩子,于是他和孩子们又聚集到梅梅的房间里去了。这里,奥雷良诺第二凭着他的想象力,把飞船说成是在云海里寻找地方睡觉的飞象。有一次,他发现一个骑马的男人,尽管那人穿着异国服装,神态看来却很眼熟,他左看右看看了好久,终于得出结论说这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肖像。他又把画像拿给菲南达看,她也觉得这个骑马人不但象上校,而且象家里所有的人,尽管实际上画的是一位鞑靼武士。就这样,他在罗德斯的巨人像[1]与魔蛇之间消磨着时光,直到他妻子告诉他谷仓里只剩下六公斤咸肉和一袋大米了。

[1]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是耸立在希腊罗德斯湾入口处的阿波罗巨型铜像,后毁于地震。

“现在你叫我怎么办呢?”他问道。

“这我不知道,”菲南达回答说,“这是男人们的事情。”

“好吧,等天晴了总会有办法的。”奥雷良诺第二说。

尽管他午饭只能吃上一星半点瘦肉和一点点米饭,但是,他对百科全书还是比对家务琐事更感兴趣。“现在是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的,”他常说,“这雨总不会一辈子下个没完吧。”他越是拖延时间不解决谷仓缺粮的事,菲南达的怒气也就越强烈。她那平时少见的牢骚和不常有的怨言,终于象一股不可抵挡的决了堤的洪水似地爆发开了。一天上午,刚开始,怨言象吉他奏出的单调的叠句,随着白天慢慢过去,声调越来越高,话也越来越多、越讲越顺口。奥雷良诺第二直到第二天才听到她的唠叨话。那天早饭以后,一阵比雨声更加急促、更加尖厉的蜂鸣声使他感到惶惑,原来是菲南达正在家里走来走去,在诉说着满腹的痛苦,她说她原来受的教育是要当王后的,到头来却成了疯人院里的女佣人,丈夫又是那样的游手好闲,盲目祟拜,沉湎声色,整天仰躺在床上,干等着天上掉面包下来,而她却在累断腰脊,拚命维持着一个用大头针支撑起来的家庭,不让它沉没,每天从早起忙到睡觉,总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总要忍受、处理那么多的事情,到上床睡觉时两眼都象是沾满了玻璃粉,可是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一次“早安,菲南达”,或者问一句“晚上睡得好吗,菲南达”;也从来没有人,哪怕是出于礼貌,问过她为什么脸色那么苍白,或者为什么醒来时眼圈发紫,不过,她当然不会指望这个家里的人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因为说到底,家里人把她看成是个障碍,看成一块端锅用的抹布,看成画在墙上的洋娃娃,他们到处说她的坏话,说她是假圣人,说她是伪君子,还说她是刁女人,甚至连阿玛兰塔,愿她安息,也曾经口口声声说她是那种把直肠与季初斋日混为一谈的女人,仁慈的主啊,这是什么话呀,可是她还是按照天主的旨意甘心忍受着这一切,可是,她实在受不了那个恶棍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他居然说什么这个家就毁在让一个妖精进了门,你想想,一个爱指手划脚的妖精,我的天哪,一个出言伤人的时髦女人,那不是同政府派去杀害工人的军警成了一路货了吗?[2]你说说看,他这种话讲谁不可以,可偏偏讲的是她,讲的是阿尔瓦公爵的养女,她的家世显赫,连那些总统夫人听了也要吓破胆,象她这样的世袭贵族有权使用十一个西班牙姓氏签字,在这个下贱人的城市里,她是唯一面对着十六副餐具也不会惊慌失措的人,她那个不规矩的丈夫看到了准会笑死,他会说,这么多勺子、叉子、刀子和汤匙不是给基督徒用的,是给蜈蚣用的,另外,只有她闭着眼睛也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斟白酒,知道该从哪一边斟起,斟在哪一种酒杯里,而什么时候应该斟红酒,该从哪一边斟起,斟在哪一种杯子里,不象那个“土包子”阿玛兰塔,愿她安息,只知道白天喝白酒,晚上喝红酒,在整个海岸地区,她是唯一可以炫耀自己从来都是用金便盆解手的人,可是,那位奥雷良诺上校,愿他安息,竟敢以共济会会员的恶毒心肠责问她,凭什么享受这种特权,难道她解出来的不是大便而是陨石不成,你们想想,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后来,她亲生女儿雷纳塔冒冒失失闯进她的卧室,看到了她的大便,她出来说,便盆真是金子做的,还雕有不少花纹,但是里面装的全是粪便,人的粪便,比别人的大便更糟糕的是,因为它是妖精的粪便,你想想,这还是她的亲生女儿呢,所以,她对家里的其余成员从来就不抱幻想,可是不管怎么说,她总还有权指望她丈夫对她稍微尊重一点,因为不管好赖,他毕竟是自己行过圣礼的配偶,是她的当家人和合法侵犯者,正是他出于自由而崇高的意愿,承担起把她从父亲家中请出来的重大责任,她在父亲那儿从来不愁吃穿,也没有受过一点苦,她在那儿编制棕榈叶花圈是为了消遣取乐,因为她的养父写过一封亲笔签名的信,封面的火漆上还盖有他的戒指印章,这封信就是为了说明他养女的手除了弹拨古钢琴外是不能做今世琐事的,然而,她糊涂的丈夫全盘接受了这些告诫和嘱咐,把她从家里领了出来,并把她带到了这个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地狱般的黑锅里,没等她结束圣灵降临节忌食,她丈夫就带上那几只游牧人的箱子和那只浪荡子的手风琴,出去同一个倒霉的女人鬼混去了,其实,只要看一下那女人的屁股,好吧,就这么说吧,只要看一下她那母马屁股是怎么一扭一摆,就完全能猜出她是一个……是一个同菲南达根本不同的女人,菲南达无论住宫殿,还是睡猪圈,无论在桌边还是在床上,都是夫人,一个生儿育女的妻子,她历来敬畏神灵,遵循上帝的准则,顺从上帝的旨意,跟她在一起当然不能象跟那个女人那样玩什么杂耍,过什么浪荡生活的,而那个女人当然会象法国女郎那样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甚至比法国女郎还要糟糕,因为你想想,那些法国女郎至少还老老实实地在门口挂上一盏红灯呢,这样肮脏的丑事,你想想,叫雷纳塔·阿戈德夫人和费尔南多·德尔·卡庇奥先生宠爱的独生女怎么会干得出来呢,特别是这位费尔南多先生,他自然还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圣人呢,他是基督徒中的伟人之一,圣墓会的绅士,他能直接从上帝那儿取得特权,使他在陵墓中完好无损,他的皮肤会象新娘的丝缎那样光洁,他的眼睛象绿宝石一样晶莹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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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在哥伦比亚方言中,是多义词,意为“打扮时髦的人”或“军警”。

“这可不是事实,”奥雷良诺第二打断她的话说,“人家把他抬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腐烂发臭了。”

他耐心地听她诉说了整整一天,直到抓住了她一个错误为止。菲南达没有理睬他,但声音放低了。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那恼人的唠叨声又盖住了嘈杂的雨声。奥雷良诺第二一直低着头,吃得很少,吃完就早早地回卧室去了。第二天吃早饭时,菲南达浑身直打哆嗦,好象晚上没有睡好,看起来她的怒气已经完全消掉了。但是,当她丈夫问她是否可以吃一只温鸡蛋的时候,她却没有简单地回答他说鸡蛋早在上个星期就吃光了,而是把男人们臭骂了一顿,说他们整天只知道玩自己的肚脐,吃起饭来却想要吃什么云雀肝。奥雷良诺第二仍然象往常一样把孩子们领去看百科全书,菲南达则假装来整理梅梅的房间,实际上她是想让他听自己唠叨。当然,他还是厚着脸皮跟那些可怜的娃娃们说奥雷良诺上校的画像已经印在百科全书上了。下午,孩子们正睡着午觉,奥雷良诺第二坐在走廊里,菲南达也跟到了那里,她象一只大麻蝇,缠着他嗡嗡叫,折磨着他,使他发怒。她嘴里唠叨着:当然罗,家里除了石头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了,而她的丈夫却还象波斯的苏丹王那样清静地坐着欣赏雨景呐,这是因为他不过是个庸人,一个靠别人供养的男人,一个什么都干不了的蠢货,比棉粉扑还要懒散,一天到晚靠女人养活,还满以为是同约拿[3]的妻子结了婚,只要讲讲鲸鱼的故事她就会心平气和了。奥雷良诺第二象聋子似地静心听她讲了两个小时,直到天快黑时,他实在忍受不了那折磨人的嗡嗡声,才打断了她的话。

[3]约拿:《圣经》所载十二先知之一,曾为鲸鱼吞食,在鱼腹中生活三天,后因上帝显灵,得以生还。

“请你别说了,好不好!”他恳求说。

可是,菲南达的嗓门却越讲越高了。“我干吗不说,”她说,“谁不爱听就滚他的蛋!”这时候,奥雷良诺第二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好象只是想伸展一下筋骨似的,然后,他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怒气,从容不迫地抓起一盆盆秋海棠、欧洲蕨和牛至花,往地上砸去。菲南达吓坏了,因为实际上她那时并不知道她的讽刺挖苦话里包含着这么大的威力,可是现在无论她想怎样弥补都为时太晚了。奥雷良诺第二被一种不可阻挡的发泄怨气的冲动所左右,他砸破了玻璃橱,又不紧不慢地把碗碟一只只拿出来砸个粉碎。然后,他有条不紊、镇定自若,就象当初用纸币糊墙时那样细心地把波希米亚的玻璃器皿、手描工艺花瓶、一幅幅少女玫瑰游船图、镶在镀金框架里的镜子和从大厅到谷仓所有能够打破的东西都拿出来往墙上砸了个稀巴烂。最后,他把厨房里的一只大缸也搬到院子中央,轰的一声砸破了。然后他洗了手,披上那块上过蜡的雨布出去了。午夜以前,他带着几块硬邦邦的咸肉、几袋出了虫的米、玉米和几串干瘪的香蕉回来了。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缺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