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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五、克洛德·弗罗洛(续)

[法]雨果2019年03月2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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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二年,卡席莫多大约二十岁,克洛德·弗罗洛三十六岁左右:一个长大了,另一个日趋衰老。

克洛德·弗罗洛不再是托尔希学校那个普通学生、小弟弟的温柔保护人,不再是懂得许多事情、同时也不知道许多事情的年轻的爱沉思默想的哲学家。他现在是一个刻苦、庄重、阴郁的教士,是负责世人灵魂者,是若萨的副主教先生,主教的第二大弟子,领导着蒙特里和夏多福两个副主教区,掌管着一百七十四位乡村本堂神父。这是一个威严而阴鸷的人。当他双臂合抱,脑袋低垂在胸前,整个的脸只能看见光秃秃的宽阔的前额,沉思着,威严地从唱诗班部位的高高尖拱下缓缓走过的时候,身穿白袍和短衫的唱诗童子、圣奥古斯坦教堂的僧众、圣母院的神职人员都不寒而栗。

不过,堂克洛德·弗罗洛并没有放弃做学问,也没有放弃对小弟弟的教育,既然这是他生活中的两件大事。然而,随着时间的消逝,这两件极为甜蜜的事情也略带苦味了。保罗·狄阿克尔(39)说,“日久天长,最好的猪油也会变味。”小约翰·弗罗洛绰号“磨坊”,是因为他在磨坊里寄养过。他成长的方向却不是克洛德希望给予他的。长兄指望的是一个虔诚、柔顺、博学、体面的学生。然而,弟弟就跟幼树似的,往往辜负园丁的培育,硬要朝空气和阳光的方向生长。弟弟成长起来,长出美丽的枝叶、茂密葱茏,然而,只是朝向懒惰、无知、放荡的方面。他确实不折不扣是个荒唐鬼,放荡不羁,堂·克洛德大为挠头;另一方面,却极为滑稽,鬼得要命,哥哥见了不禁微笑。克洛德把他也交托给自己度过最初几年学习与沉思生活的托尔希学校。这座曾因弗罗洛这个姓氏而显赫一时的神圣庙堂,今天却由这个姓氏而受到玷辱,克洛德感到极为痛苦。有时,他为此对小约翰十分严厉地大加训斥,弟弟都以大无畏的精神承受了。毕竟,这小混蛋心地善良,——这在一切喜剧中可不是屡见不鲜的吗?但是,训斥刚过,他又故态复萌,照旧心安理得,叛逆如故,荒诞不经。有时,他为了表示欢迎,对哪个“雏儿”(当时对新入学的大学生的称呼就是如此)欺负一番——这个宝贵传统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至我们今天。有时,他把一帮子按照传统冲入小酒店的学生鼓动起来,quasi classico excitati(40),“用进攻性棍子”把酒店老板揍上一顿,欢天喜地把酒店吃个精光,连酒窖里的酒桶也给喝个涓滴不剩。于是,托尔希的副学监不胜悲伤地给堂克洛德用拉丁文打了个出色的报告,痛苦的边注是Rixa;prima causa vinum optimum potatum(41)。还有,据说,他的种种荒唐行径甚至一再搞到格拉提尼街上去了(42),这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是相当可怕的。

(39)保罗·狄阿克尔(740—810),伦巴第的历史学家。

(40)拉丁文,差不多把全班鼓动起来。

(41)拉丁文,一场斗殴;而这是纵饮的直接结果。

(42)这是指他甚至去赌场和其他下流场所聚集之地。

由于这一切,克洛德伤心之至,仁爱之心大受挫伤,就更加狂热地投身于知识的怀抱——这位大姐至少不会嘲笑我们,我们对她殷勤,她总是给予报偿的,虽然所付货币有时不怎么贵重。这样,他就越来越博学多识,同时,由于自然逻辑的力量,作为教士也就越来越苛刻,作为人也就越来越忧伤了。拿我们每一个人来说,智力、道德和性格总有彼此相似的地方,总是持续不断地发展的,只有生活中的重大变故才会把它打断。

克洛德·弗罗洛早在年轻时,就涉猎了实证的、外在的、合乎规矩的人类知识的几乎一切领域,因此,除非他自己认为ubi defuit orbis(43)而停止下来,他就不得不继续前进,寻求其他食料以餍足他的智能永无满足的活动所需。自啮尾巴的蛇,这个古代象征,用于做学问尤其适合。看来,克洛德·弗罗洛对此有切身的体验。好些庄重的人肯定说:克洛德在穷尽了人类知识的fas之后,已经鼓起勇气向nefas(44)领域奋进。据说,他已经把智慧树的苹果(45)一一尝遍,也许是由于饥饿,也许是由于腻味,他终于咬起禁果(46)来了。我们的读者大概已经看见,举凡索尔朋神学家的讲座,效法圣伊拉里的文学士集会,效法圣马丁的教会法学家的辩论,医学家在圣母院圣水盘前(ad cupam Nostræ Dominæ)的聚会,他都一一参加了。那四大厨师——即,被称为四大智能的——所能烹调、所能提供给智慧、一切可以允许的、被批准的菜肴,他都已经吞尽,还没有吃饱就已经餍足了;于是,他更深、更低地去挖掘,一直深入到那种有限的、物质的、狭隘的知识下面;他甚至以自己的灵魂孤注一掷,探入洞穴,坐在炼金术士、星象家、方士们的神秘桌前:这张桌子的一端,在中世纪坐着阿维罗埃斯(47)、巴黎的吉约墨、尼古拉·弗拉麦,这张桌子在七枝烛台的照耀下,在东方一直延展到所罗门、毕塔哥拉斯和佐罗阿斯特(48)。

(43)拉丁文,几近极限。

(44)拉丁文,fas,“善”;nefas,“恶”。

(45)智慧之果,典出亚当和夏娃的故事。

(46)禁果,肉欲之果。

(47)阿维罗埃斯(1126—1198),著名的阿拉伯哲学家、医学家,被认为是东方巫术之祖。

(48)佐罗阿斯特(琐罗亚斯德,又译苏鲁支)(约公元前七至六世纪),“祆教”的创始人。

无论对错,至少假设是这样。

确实,副主教常常去参谒圣无辜婴儿墓地,他的父母与一四六六年瘟疫其他死难者一起埋葬在那里;其实,他对这个墓穴的十字架并不十分虔诚,还赶不上对就在近旁的尼古拉·弗拉麦及其妻克洛德·佩奈耳坟墓上怪异的塑像。

确实,常常看见他沿着伦巴第人街行走,悄悄溜进作家街和马里莫街交角的一幢房子里。这是尼古拉·弗拉麦建造的房子,他于一四一七年左右死于其内,以后一直没有人住,已经开始倾颓,因为单单各国的方士和炼金术士在墙上刻上名字,就已经把墙壁磨损了。附近有些人甚至证实,从一个气窗里,曾经有一次看见克洛德副主教在两间地窖(地窖的拱壁上,尼古拉·弗拉麦本人涂写了无数诗句和象形文字)里掘土翻地。据信,弗拉麦就是把他的点金石藏在这两间地窖里的。两个世纪以来,从马吉斯特里到太平神父,所有的炼金术士一个个都曾把里面的土地不断翻腾折磨,毫不怜惜地把这屋子搜寻了个遍,终于在他们的践踏下整个建筑化为尘埃。

确实,副主教满怀奇特的热情爱着圣母院那富于象征意义的拱门。这是巴黎的吉约墨主教用石头刻写的魔法书的一页。这座建筑物的其余部分永恒地咏唱着神圣诗章,他却加上这样恶魔般的扉页,因而他一定已经下了地狱。据说,克洛德还深入探究了圣克里斯多夫巨像的奥秘。当时这座谜也似的长长的石像矗立在圣母院前庭(49)的入口,民众戏称它为“灰先生”。但是,也许大家都已经发现,克洛德常常坐在广场栏杆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不断静观门廊上的塑像:有时观察那些倒擎灯盏的轻佻处女,有时观察直举灯盏的圣洁处女;再不然,就计算左边门道上那只乌鸦的视角,因为它站在那里向教堂里面某一个点凝视,尼古拉·弗拉麦的点金石假如不在地窖里面,一定就在它所张望的那个地方埋藏着。

(49)巴黎圣母院前面的广场,至今仍叫“前庭”,当然,如前面的一个注所说的,房屋均已拆除,前庭比中世纪、也比雨果的时代,大得多了。

顺带指出,当时这座主教堂的命运真是奇怪,因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都那样虔诚地热爱它,方式却不一样:卡席莫多是一种半人半兽的生物,一切凭借本能,爱它的壮丽、宏伟与和谐,而这些都发自它那样雄浑的整体;克洛德是一个博学多识、想象力炽热的人,爱它的寓意、神秘、内里的含义、门面上各种雕塑下面暗藏着的象征,仿佛那是羊皮书中第二次文字下面隐藏着第一次书写的文字,总之,爱它向人类智慧永恒地提出的谜。

确实,副主教在两座钟楼中那座俯视河滩广场的钟楼里,就在放钟的木笼旁边,安置了一间十分隐秘的幽室,谁也不能进去,据说,不经他的允许,即使主教也不能进去。几乎就在钟楼顶端、乌鸦窝中间的这间小室,以前是贝桑松的雨果主教(50)开辟的,那时他在里面施行蛊术。这小室里面藏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夜里,从广场滩地上时常可以看见:钟楼背后的一个小窗洞里透出红色灯光,时断时续,以短暂而均匀的间隔时隐时现,十分古怪。这灯光似乎是跟随着某种呼吸的粗重起伏。与其说是灯光,不如说是火焰。在黑暗中,在那样高的地方,给人的印象是怪异的,所以,附近的老太太们都说:“瞧呀,副主教在呼吸哩!那上面是地狱的火花在闪耀。”

(50)雨果二世·德·贝桑松(1326—1382)。——雨果原注

不过,这一切毕竟算不上什么重大的证据,证明其中有巫术。可是,烟到底太多了,难怪人们猜测这里面有火(51),因此,副主教恶名昭著。其实,我们应该说,埃及邪术、鬼魂附身术、魔法之类,即使其中最清白无辜的,在提交圣母院主教法庭审判的时候,再也没有比副主教更为凶恶的敌人、更遭人痛恨的了。他是真诚感到恐怖也罢,是贼喊捉贼也罢,反正,主教堂众教士以其充满学问的脑瓜子认定了副主教是个灵魂敢入地狱门廊,在神秘教魔窟中迷途,在旁门左道的黑暗中摸索的人。民众对此也是不会误会的,凡是稍有心智的人都认为,卡席莫多是魔鬼,克洛德·弗罗洛是巫师。显然,敲钟人不过是预定为副主教效劳一段时间,期限一完就要把他的灵魂抓去作为报酬。因此,尽管副主教生活极为刻苦,在一切虔诚者看来却是臭名昭著的,没有一个笃信宗教的人,即使毫无嗅觉经验,闻不出他是一个魔法师。

如果说,随着年事日长,他的学问中出现了深渊,那么,深渊也形成在他的心灵深处。至少当我们审视他的面孔,看见他的灵魂只是透过重重乌云才闪烁在面容上的时候,我们有理由这样认为。他那宽阔的前额没有了头发,脑袋总是低垂着,胸膛总是因叹息而起伏,这些是何缘由?又是什么隐秘思想使他嘴角时常浮现苦笑,使他紧蹙眉头,两道眉毛揪在一起就像两头公牛要牴角?为什么他剩下的头发已经花白?有时他目光中闪发着内心的火焰,两眼就像是火炉壁上凿出的窟窿,这又是怎么回事?

(51)一语双关,既指克洛德巫术冒烟喷火,也套用谚语“无烟不起火”(犹言“无风不起浪”)。

内心剧烈活动的这种种征候,在这篇故事发生的时候,恰好达到了极为强烈的程度。不止一次,唱诗班的童子看见他一人在教堂里目光异样地闪烁,吓得赶紧逃跑。不止一次,在做法事的时候,在合唱中,挨近他席次的教士听见他就在唱ad omnem tonum(52)的当儿,夹杂进不可理解的插语。不止一次,给僧众洗衣服的滩地洗衣妇,十分骇异地发现若萨副主教先生的白法衣里面有指甲掐的痕迹。

(52)拉丁文,赞美那雷霆万钧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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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更加道貌岸然,也比以往更加堪为表率了。由于身份,也由于性格,他一向不近女色,现在他似乎更加憎恨女人了。只要听见女人绸衫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立刻就把风帽拉下遮住眼睛。在这方面,他竭尽苛刻保守之能事,于是,一四八一年十二月,当王女博惹公主前来拜谒圣母院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反对她进入,向主教提出一三三四年圣巴特勒米日(53)前夕颁布的黑皮书中的规定:任何妇人,“无论老幼、贵贱”,一律不许进入修院。对此,主教只好引述教皇使节奥当的命令:某些贵妇人不在此例,aliquœ magnates mulieres,quœ sine scandalo vitari non possunt。(54)可是,副主教仍然不表同意,反对说,教皇使节的该项命令颁布的时间是一二〇七年,就是说,比黑皮书早一百二十七年,因此事实上已被后者废除。于是,他拒绝在公主面前出现。

(53)圣巴特勒米日为8月24日。

(54)拉丁文,对某些贵妇,除非确有丑行,不得拒绝。

此外,人们还注意到:他对埃及女人和茨冈(55)女人的厌恶,相当时间以来是变本加厉了。他曾经请求主教颁布法令,明令禁止吉卜赛女人到圣母院前庭广场上来跳舞和敲手鼓;同时,他还仔细查阅主教法庭的潮湿发霉的档案,搜集关于男女巫师由于同公羊、母羊、母猪勾结行蛊而被处以火焚或绞死的案例。

(55)茨冈人,也是法语中对吉卜赛人的一种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