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弩小说

第三部 马里于斯 第八卷 邪恶的穷人 · 六

[法]雨果2019年03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人兽之窝

城市像森林一样,也有洞窟,最凶恶和最可怕的东西藏在里面。不过,在城市里,这样躲藏的是凶狠、邪恶和卑污,也就是丑;在森林里,躲藏的东西凶恶、野蛮和巨大,也就是美。都是巢穴,野兽的巢穴胜过人的巢穴。岩洞强过陋室。

马里于斯看到的是一间陋室。

马里于斯贫穷,他的房间寒伧;但是,他的贫穷是高尚的,他的阁楼也是干净的。此刻他的目光所探视的陋室,卑污、肮脏、奇臭、幽暗、杂乱。全部家具是一张草垫椅子、一张残缺不全的桌子、几只破罐,两个角落里有两张难以描绘的破床;取光的是一扇阁楼窗子,有四块玻璃,布满了蜘蛛网。从这扇天窗正好射进来足够的亮光,一张人脸显得像一张鬼脸。墙壁像得了麻风病,布满了疤痕,就像一张被可怕的疾病扭曲了的脸。像眼屎般的潮湿渗出水来。可以分辨出用木炭粗俗地画出的淫秽图画。

👑 鲲`弩`小`说w w w . ku n Nu . c o m .

马里于斯居住的房间,是破砖铺的地面;这一间既没有铺砖,也没有铺地板;人直接走在旧灰泥上,踩成了黑色。在这高低不平的地面上,灰尘像镶进去了一样,有一处扫帚不去碰它,随意乱堆旧鞋、破鞋、破衣烂衫;此外,这个房间有一个壁炉;每年的租费是四十法郎。这个壁炉里什么都有,一只炉子、一只锅、碎木板、挂在钉子上的破布、一只鸟笼、灰烬,甚至还有一点火。两块木柴可怜巴巴地冒着烟。

有样东西更增添了这间陋室的不堪入目,就是房间很大,棱棱角角,一个个黑洞,屋顶下的旮旯,还有像海湾和海岬的地方。由此构成一些深不可测的角落,拳头大小的蜘蛛似乎会蹲在里面,还有脚掌大小的鼠妇,甚至或许还有天知道的人形妖怪。

一张破床放在门边,另一张放在窗旁。两张床的一端都触到壁炉,面对马里于斯。

在马里于斯的窥视孔旁边的角落里,墙上挂着一张彩色版画,装在黑木框架中,画的下面用粗体字写着:梦。画的是一个睡着的女人和一个睡着的孩子,孩子睡在女人的膝盖上,云中的一只老鹰叼着一顶桂冠,女人将桂冠从孩子头上推开,孩子却没有醒来;背景的拿破仑罩着光轮,倚在蓝色的一根粗柱子上,黄色的柱头写着如下的题铭:

马伦哥

奥斯特利兹

耶拿

瓦格拉姆

埃洛

在画框下面,一块长方形的木牌放在地下,斜靠在墙上。好像一张翻过来的画,或许里边的画乱涂一气,或者是从墙上取下的一面镜子,遗忘在那里,等着再挂上去。

马里于斯在桌上看到一支笔、墨水缸和纸,桌旁坐着一个人,约莫六十岁,小个子,瘦削,苍白,惶恐,神态精明、冷酷、杌陧不安;一个面目可憎的无赖。

如果拉瓦特观察过这张脸,会发现秃鹫和检察官的混合;猛禽和讼棍互相作用,使之变得更丑,互为补充,讼棍使猛禽卑劣,猛禽使讼棍可憎。

这个人有一部灰色的长胡子。他穿一件女人的衬衫,露出毛茸茸的胸脯和长满灰毛的光胳臂。衬衫下面伸出沾满污泥的长裤和靴子,脚趾露了出来。

他的嘴上叼了一根烟斗,他抽着烟。陋室里没有一点面包,但还有烟草。

他在写东西,也许是几封信,就像马里于斯看过的那几封。

桌子的一角可以看到一本不成套的淡红色旧书,是阅览室那种十二开的旧版本,显示出是部小说。封面用大写字母印着标题,赫然入目:《天主,国王,荣誉和贵妇》,杜克雷-杜米尼尔著,一八一四年。

这个人一面写一面高声说话,马里于斯听到他的话:

“真想不到即使人死了还没有平等!看看拉雪兹神父公墓吧!大人物,那些富人,埋在上边的刺槐小径里,路面铺石。他们可能用车送来。小人物,那些穷人,不幸的人,什么!把他们放在下边的洞穴里,那里的烂泥没到膝盖,非常潮湿。把他们放在那里,让他们好快点烂掉!去看他们,总要陷到土里。”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用拳头擂着桌子,咬牙切齿地又说:

“噢!我要吃掉这世界!”

一个胖女人可能有四十岁或者一百岁,蹲坐在壁炉旁自己的光脚上。

她也只穿着一件衬衫和一条针织衬裙,裙子用几块旧布补过。一条粗布围裙遮住一半裙子。尽管这个女人弯下腰,缩成一团,还是可以看出,她身材十分高大。在她丈夫身边,这是一个女巨人。她有一头金黄中带灰棕色的可怕头发,她不时用指甲扁平、发光的大手拢一下。

在她身旁,一部同样开本的书,可能是同一部小说,翻开了放在地上。

马里于斯看到一个修长的苍白的小姑娘坐在一张破床上,她几乎赤裸裸,双脚垂着,模样既不在听,也不在看,一动不动。

无疑这是刚才到他房里的那个姑娘的妹妹。

她好像十一二岁。仔细打量她,会看出她足有十五岁。就是这个孩子昨晚在大街上说:“我颠了!颠了!颠了!”

她这种虚弱的体质,长期滞后发育,随后突然飞快地长起来。是赤贫造成这种令人悲哀的人类植物。这类人既没有童年,也没有青少年。十五岁上,她们只有十二岁;十六岁上,她们却好像二十岁。今天是小姑娘,明天是妇人。好像她们跨越了生活,快些结束一生。

眼下,她像个孩子。

再者,这个家没有任何干活的东西;没有纺机,没有纺车,没有工具。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些废铁,看不出是什么。这是绝望之后,临死之前的阴沉沉的怠惰。

这间阴惨惨的屋比坟墓里还要骇人,马里于斯注视了一会儿,可以感到人的灵魂在骚动,生命在颤动。

陋室、地下室、低坑,有些穷人就匐伏在这些社会建筑的最底层,但那还不是坟墓,这是墓室的前室;就像富人把他们最富丽堂皇的东西陈列在大宅的入口一样,近在身边的死神好像把最贫穷的东西放在这个前厅。

男人沉默了,女人不说话,少女好像在呼吸。只听到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男人没有停止写,喃喃地说:

“坏蛋!坏蛋!全是坏蛋!”

这个所罗门感叹的变体,使女人叹了一口气。

“小朋友,别气了,”她说,“别弄坏了身子,亲爱的。给这些人写信,你真是太好了,老公。”

贫穷时就像寒冷时一样,身子挤在一起,但心却拉开了。从表面看,这个女人一定热烈地爱过这个男人;但可能全家在艰难困苦的重压下,日常会互相责备,这种爱已熄灭了。她心中对丈夫只有爱的灰烬。不过,亲昵的称呼是常见的,还残存下来。她常对他说:“亲爱的,小朋友,老公,”等等,只是口头上,心已经寂然了。

男人重新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