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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 上

[美]托马斯·哈里斯2018年08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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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快要降临,韦基奥宫里最后的游客被催出了门。许多游客在分散穿过广场时都感到那中世纪城堡的阴影落在他们的背上,于是都不得不回头最后再望一眼那巍然矗立在他们头顶的南瓜灯牙齿一样的雉堞。

水银灯亮了,灯光流泻在粗糙陡峻的石壁上,鲜明地勾勒出了雄峙的雉堞的轮廓。燕子回巢之后,最早的蝙蝠出现了,惊扰着它们的狩猎的主要是修缮工电动工具的高频率尖叫,而不是灯光。

韦基奥宫里的维护和修缮还要继续进行一个小时,睡莲厅里除外。莱克特博士正在睡莲厅跟修缮工工头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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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于艺术委员会的罚款和苛求的工头发现博士彬彬有礼,而且出手阔绰。

几分钟之后工人们已开始收拾他们的设备。他们从墙壁边挪开了地板磨光机和空气压缩机,不让它们挡路,同时卷起绳索和电线。他们很快就把研究会的折叠椅安排好了——只有十来把;窗户也打开了,让颜料、油漆和镀金材料的气味消散。

博士坚持要一个合适的演讲台,他们在客厅附近尼科洛·马基雅弗利[85]当年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一个跟布道台差不多大的台子,用手推车跟韦基奥宫的高射投影器一起拉了过来。

[85]尼科洛·马基雅弗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历史学家,作家,主张君主专制和意大利的统一,认为为达到政治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配合投影器的幕布太小,不合博士的需要,他把它打发走了。他想出的代替办法是把影像按真人大小投射到用来保护已修缮过的墙壁的帆布上。他在调整好挂钩、拉平褶皱之后发现那帆布很能满足他的需要。

他在演讲台上堆了些厚书,在几本书里做好了标记,然后站在窗前,背对着屋子。这时研究会的人穿着满是灰尘的深色服装到来了,坐下了。他们把半圆形排列的椅子排成了更像陪审团座位的格局,明显表现出沉默的怀疑。

莱克特博士从高峻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圆顶与乔托[86]钟楼映衬在西方天空下的黑影,但是看不见它们下面但丁喜爱的洗礼堂。向上射来的水银灯也使莱克特博士无法看见黑暗的广场,那儿有几个刺客在候着他。

[86]乔托(1266—1337),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雕塑家、建筑师。

这些学者——世界上最有名的中世纪及文艺复兴学者——在椅子上坐定之后,莱克特博士在心里构思了一下要向他们做的演说。三分多钟便构思完毕,主题是但丁的《地狱篇》与加略人犹大。

最投合研究会对文艺复兴前时代的研究口味的是,莱克特博士是从西西里王国的行政官彼尔·德拉·维尼亚[87]案件开始的。维尼亚的贪欲为他在但丁的《地狱篇》里赚到了一个位置。开始的半小时博士讲了德拉·维尼亚垮台事件背后的中世纪阴谋,讲得生动活泼,让大家听入了神。

[87]彼尔·德拉·维尼亚(1190—1249),佛罗伦萨人,腓特烈二世的宰相和顾问。因为有与教皇英诺森斯勾结谋害腓特烈的嫌疑被弄瞎了眼睛,受到监禁,后上吊死去。

“德拉·维尼亚因为贪欲,背叛了国王的信任,受到了羞辱,瞎了眼睛。”莱克特博士说着,往他的主题靠拢,“但丁的朝圣者在地狱的第七层看见了他,那是给自杀的人准备的地方。维尼亚跟犹大一样也是上吊死的。

“犹大、彼尔·德拉·维尼亚和亚希多弗[88],押沙龙那野心勃勃的谋士,在但丁笔下被联系在了一起,因为但丁在他们身上见到了同样的贪欲和贪欲后的上吊。

[88]大卫王的谋士,与大卫王的儿子押沙龙合谋反叛大卫王,并自告奋勇去追杀逃离的大卫王。但押沙龙没有采取他的计谋,他上吊死去。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下》第十五至十七章。

“在古代和中世纪的心灵中,贪欲和吊死是联系在一起的,圣哲罗姆写道:犹大的姓加略的意思就是‘钱’或‘价钱’,而奥利金神甫则说加略是从希伯来文‘因为窒息’派生而来,因而他名字的意思就是‘因为窒息而死的犹大’。”

莱克特博士从讲坛上抬起头来,从眼镜后瞥了一眼门口。

“啊,Commendator帕齐,欢迎。你最靠近门口,可否请你把灯光调暗一点?你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因为在但丁的《地狱篇》里有两个帕齐……”研究会的教授们吃吃地干笑起来。“有一个坎米秦·帕齐杀死了亲人,在等待着第二个帕齐的到来——不过不是你——是卡利诺·帕齐,他被放到了地狱更深的地方,因为他奸诈,也背叛了但丁所属的白归尔甫党。”

一只小蝙蝠从敞开的窗户飞了进来,在屋子里教授们的头上飞了几圈。这在托斯卡纳十分常见,没有人注意。

莱克特博士恢复了讲坛上的音调。“那么,贪欲与绞刑自古以来就相互联系,那形象在艺术上也一再出现。”莱克特博士摁了摁手中的按钮,投影器亮了,把一个影像投在下垂的用以保护墙壁的帆布上。他说话时更多的影像一个个地迅速出现:

“这是对钉上十字架的最早的描绘,在公元四百年左右,是雕刻在高卢的一个象牙盒子上的。盒子上还有犹大上吊的形象。犹大的脸向上对着吊死他的树枝。这儿,在四世纪的一个米兰的圣物箱上,在九世纪的一幅双扇屏上,也都有犹大上吊的形象。他至今还仰望着上面。”

小蝙蝠在幕布前掠过,追逐着甲虫。

“这张图片来自贝内文托大教堂的正门,图上吊着的犹大的内脏流了出来。医生圣路加在《使徒行传》里就是这样描写的。犹大吊在那儿,被一群哈比包围着。他头上的天空里是月中的该隐[89]。这是你们自己的乔托刻画的犹大,也是内脏外流。

[89]《圣经·创世记》里亚当和夏娃的长子,因为嫉妒杀死了弟弟亚伯,是人类的第一个杀人犯。

“最后,这儿是彼尔·德拉·维尼亚的身体,从一棵流血的树上吊下来,图片取自《地狱篇》一个十五世纪的版本。维尼亚跟加略人犹大显然十分相似,用不着我赘述。

“但是但丁不需要插图,但丁·阿利吉耶里让此刻在地狱里的彼尔·德拉·维尼亚用吃力的咝咝声和咳嗽样的嘶沙摩擦音说话,好像他到现在还被吊在那里,这是但丁的天才。你们听听他是怎样描述自己跟别的下地狱者一起被拽到荆棘树上吊死的吧:

“Surge in vermena e in planta silvestra:

l’Arpie,pascendo poi de le sue foglie,

fanno dolore,e al dolor finestra.”

(“先长成树苗,再长成绿树;

哈比把他的树叶当做食物,

既给他痛苦,又给痛苦以窗户。”)

莱克特博士在为研究会的人们创造出痛苦的彼尔·德拉·维尼亚那呛咳、窒息的声音时,平时苍白的脸上泛出了红晕。他按动投影器,德拉·维尼亚和脏腑外流的犹大的影像交替出现在下垂的大幅帆布的背景上。

“Come l’altre verrem per nostre spoglie,

ma mon pero ch’alcuna sen rivesta,

che non e giusto aver cio ch’om si toglie.

“Qui le stracineremo,e per la mesta

selva saranno i nostri corpi appesi,

ciascuno al prun de l’ombra sua molesta.

(“有如其他的幽灵,我们将寻找躯壳,

但是我们再也无法回到躯壳里去,

因为扔弃的东西再收回便是不义。

“我们要把自己的身子拖到这里

拖过哀号的森林,来到荆棘树下,

受折磨的灵魂的躯壳将在这里悬挂。[90])

[90]以上三小节见但丁《神曲·地狱篇》第八圈第二环,“自杀者的树林”,第100至第108行。译文参照C.H.Sisson的英译本(伦敦,山神版,1980年版《神曲》)译出。

“这样,但丁就用声音让人从彼尔·德拉·维尼亚的死联想到了犹大的死——他们都死于贪欲和奸诈。

“亚希多弗、犹大和你们自己的彼尔·德拉·维尼亚。贪欲、上吊、自我毁灭。贪欲跟上吊一样,都被看做是自我毁灭。而佛罗伦萨那无名的自杀者在痛苦时是怎么说的呢?在那一卷的末了,他的话是:

“Io fei gibetto a me de le mie case.

“而我呢——把自己的房屋变成了绞架。

“下一回你们可能喜欢讨论一下但丁的儿子彼得罗。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早期作家研究第十三篇时把彼尔·德拉·维尼亚跟犹大联系起来的人只有他一个。我觉得有意思的是研究但丁笔下的吃。乌格林诺伯爵啃着大主教的后脑勺,撒旦的三张脸啃着三个人:犹大、布鲁图[91]和卡西乌[92]。三个人都是叛徒,就像彼尔·德拉·维尼亚一样。

[91]布鲁图(前85—前42),罗马贵族派政治家,刺杀恺撒的主谋者。

[92]卡西乌(前85?—前42),古罗马将领,刺杀恺撒的主谋者之一。

“谢谢光临听讲。”

学者们以他们那满是灰尘的温和方式对他表示热情的赞许。莱克特博士逐一叫着他们的名字道别,同时让灯光暗淡下来。他把书抱在手里,以免跟他们握手。学者们走出灯光柔和的睡莲厅时似乎仍然陶醉于演讲的魅力。

巨大的厅堂里只留下了莱克特博士和帕齐两人。他们听见学者们下楼时还在为演讲呶呶地争论不休。

“你看我能保住我的工作吗,Commendatore?”

“我不是学者,费尔博士,但是你给了他们深刻的印象,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博士,如果你觉得方便,我就陪你步行回家,去把你前任的东西取走。”

“有满满两大箱呢,Commendatore,你还有自己的提包,你乐意全都拿走吗?”

“我到了卡波尼邸宅就打电话叫辆巡逻车来接我。”如果有必要,帕齐还会坚持这个要求。

“那好,我收拾收拾,一分钟就来。”

帕齐点了点头,带着手机走到高大的窗户前,眼睛仍然盯着莱克特。

帕齐看出博士十分平静。电动工具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帕齐拨了一个号,卡洛接听了。帕齐说:“劳拉,amore(亲爱的),我马上回家。”

莱克特博士从讲台上取下书,塞进一个提包,转身对着投影器。投影器的风扇还在嗡嗡地响,灰尘在它的光柱里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