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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 1

柳青2018年10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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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技员韩培生和欢喜两人培育的“扁蒲秧”,已经长到约莫一寸高了。韩培生对蛤蟆滩居民们的情况也比较熟悉了。下河沿梁生宝互助组的几户人,更把他当做自家里头的一个,再没有人生疏地叫他“韩同志”了。“老韩!老韩!”女人们和娃们都这样喊叫他。他知道:农村群众把党和政府派下来的干部,不管年纪大小、职位高低,统称老张、老李或老王的时候,那里头已经带着了解、亲热和尊敬的混合意味了。韩培生感觉到:生活在这班纯朴的庄稼人里头,饮食上虽然艰苦些,精神上却是多么愉快啊。环境不能影响人吗?有遗传的崇高品质吗?笑话!环境可以鼓舞人的!生活在劳动者中间,使人更多地更高地要求自己。

韩培生带来了几张表明稻螟虫、小麦吸浆虫和玉米钻心虫怎样由虫卵变成幼虫、由幼虫变成蛹,又由蛹变成成虫的彩色示意图。农技员把它们在泥巴墙上挂了起来,给梁生宝光棍农民的住室,增添了科学和文化的气氛。他在生宝的小炕旁边搭了床铺,又从欢喜家里搬来一个破条桌,用报纸裱糊了坑坑洼洼的桌面,当做写字台。桌上摆了几本关于农业技术的书,几本初级干部理论学习的书,还有墨水瓶、漱口缸子。你记得他来的那天,欢喜抢夺着要替他拿、而他坚决不放手的那个白布包着的玻璃盒子吗?那里头陈列着农作物的几种主要害虫的标本,现在也摆在桌上。他摆下这个安居乐业的架势,准备根据中共渭原县委的指示:“住在重点互助组,负责水稻产区的农业技术推广工作。”

每天,农技员一出街门,生宝他妈就小心谨慎地把那草棚屋的门关严实。不识好歹的邻居小孩们想摸进屋去吗?损坏了老韩的东西得了吗?韩培生看出来的:在老婆婆心目中,那些书籍和玻璃盒子贵重到神圣不可侵犯的程度。而带来这些东西,完全是为了帮助她的庄稼汉儿子,从事一桩毛主席提倡的崇高事业。看来,老婆婆对待农技员的东西,比敬神用的东西还要严肃哩。

韩培生遇上对儿子搞互助组这样一条心的母亲,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好像不是政府为了发展互助合作事业,派农技员来蛤蟆滩的,好像是这几家庄稼户为了多打粮食,请个“把式”来给技术上的指导似的。老婆婆那么关怀他,待承他,用一万倍的情谊报答韩培生做的每一件事情。这使他深深地感动;有时,他又不安。

有一天,他回到生宝的草棚屋,发现他的枕巾突然洗干净了;一问,原来是他和欢喜在秧子地里的时候,生宝他妈替他洗的。另一天晚上,他睡觉的时候,发现他压在被窝底下的袜子不仅洗了,而且补了,仍然压在原来的地方。洗了洗了吧!补了补了吧!“谢谢你,老妈妈!”但是老妈妈隔两天单另给他做一顿面吃,却是个原则性的问题了。他不能马马虎虎!不仅因为春荒时节贫雇农的粮食困难;而且,梁三老汉根本吃不到面条,高增福的儿子才才只能在他剩下的时候吃到一碗,老妈妈自己嘴唇沾也沾不到一点点面条哩。这对韩培生简直是一种精神上的苦痛,远不如和大伙一同吃玉米糊糊、青稞饼子和小米稀饭舒服。

在韩培生和欢喜给秧子地里施柴灰的一天晌午,他回到屋里,看见脚地上又摆好了他已经熟悉的那个矮饭桌。他取脸盆到老妈妈屋里舀水洗脸的时候,见案板上摆着切好的面条。

韩培生拧起眉毛,认真地生气了。

“老妈妈!你太不像话了!”

“啥事太不成话了?”生宝他妈有皱纹的瘦长脸堆起笑来,扭过夹杂着银丝白发的头,看着农技员。

韩培生满脸苦相,说:“你这是存心和我作对。”

“给你另做点利口的吃,怎么是和你作对呢?”

“给你说过多少遍了?”韩培生没奈何地说,“县上派我们农技员下乡的时候,要我们和老乡同吃、同住、同劳动哩。这是推广农业技术工作的纪律。你是硬逼着叫我犯纪律,是不是?”

“悄悄的!”生宝他妈很自信地说,“快洗你的手去吧!锅开了,我这就给你下面呀!又不是你自己要另吃?县上给你们订下纪律了,给俺老百姓也订下纪律了?你只管为人民服你的务吧!”

韩培生见老婆婆在这一点上十分固执,看来非更强烈地抗议,只靠一般地解释,是扭转不过来了。

“我搬走呀!”他很不客气地说,“我今日就搬!”

“你搬哪里去呀?”

“我搬到小学校去,和教员搭伙做饭吃呀!”

生宝他妈站在案板跟前听着,习惯地撩起围巾揩揩手,板平脸认真地思量起来。然后,她非常诚恳地同意:

“也好!你两个能吃到一块哩。你一天给俺四角伙食钱,俺茅庵草舍人家,能给你吃啥呢?俺不要你的钱,你也不让;俺给你隔两天另做点吃,你也不让。真叫俺作难哎!罢罢,培生,你这顿吃了,从明日起,你和教员搭伙做饭去吧!”

老婆婆接着诚恳地建议:“你住还住俺屋里,光是到学堂里起伙就对哩。”

有什么办法呢?韩培生噗嗤笑了。

他和老妈妈商量:往后不要给他单另做面条吃;一定要给吃,把要给他吃的东西,隔些日子做得大伙在一块吃一顿……生宝他妈在口头上同意了。

当韩培生在对面屋里洗手的时候,通过两边屋子敞开的门窗,他听见老妈妈一个人心疼地自言自语:

“唉唉!在城里吃肉哩,吃菜哩。下乡来和穷庄稼人一块吃青稞哩,吃玉米哩。还不是为了穷庄稼人光景好过吗?……”

老婆婆感动得农技员心动弹哩。她对不顾一切要搞好互助合作的儿子全心全意地支持;她对领带人们给互助组掮扫帚的高增福寄托下的才娃,像自己的亲孙子一般疼爱;她同意女儿秀兰为了照顾婆婆的落后心理,长期住到未婚夫家去。所有这一切,她看得那么平常和理所当然……这样的心情是普通的心情吗?韩培生从老婆婆的精神品质,看得出她的儿子和女儿的精神品质了。他还不曾见生宝。秀兰那天从北杨村回娘家来,恰好农技员到黄堡东原上预测小麦吸浆虫去了。但他觉得他好像看见了这兄妹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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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培生在日记里不断写下他对老妈妈的看法。在给稻秧子上草木灰的这一天晚上,他非常严肃、虔诚地打开日记本,伏在他用办公费从黄堡街上买来的玻璃罩煤油灯下,热烈地歌颂当时正在对面屋里搂着才娃睡觉的生宝他妈:

“……她穿着乡下老婆婆有补丁的衣裳。她的一双小脚是在清朝时代缠小的。她的一双手操劳了一辈子,枯瘦了。她脸上的皱纹,是旧社会苦难生活的记录。她,外表平凡,又沉默寡言;但是她的心情是多么伟大、崇高啊!她的儿子如果在朝鲜前线,客观环境需要牺牲自己的话,可能就是黄继光式的英雄。她的女儿如果是在斗争激烈的地方,客观环境需要牺牲自己的话,可能就是丁佑君式的女团员。我越来越觉得老妈妈是这一类型的母亲。……”

韩培生不仅仅被感动,而且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责任很大。住在这样的重点互助组里,如果在生产上做不出突出的成绩,真正是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哩。就是领导不批评,自己也会觉得脸上无光,何况他在这次下乡以前,自己还向领导表示了自己争取入党的意图。他希望他在互助合作运动中经受了考验,变成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

他决定把注意力主要放在他和欢喜共同培育的新式秧田上。他严格地掌握排水时间和次数,彻底干净地拔除杂草,不让秧床上生起指甲盖大的一片青苔。同时,他时时牢记着上级的指示:“要克服单纯推广农业新技术的偏向,要帮助做点巩固和提高互助组的工作。”

韩培生对梁三老汉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注意老汉的举动、神气和言谈。他努力探索老汉的心理,判断老汉脑子里想些什么。他发现老汉装了满肚子的牢骚。

每天早晨,农技员起床的时候,梁三老汉已经从北原的公路上拾粪回来了。老汉饲养老白马、喂猪、给牲畜圈里垫干土、扫院、弄柴禾,……整天不闲着。老汉不吃旱烟,背靠墙蹲在地上,握着两手认真地休息。休息一刻以后,老汉站起来重新做活了,脸上带着讽刺的笑容,胡子嘴呢呢喃喃地说:

“唉!给人家做嘛!……”

“给谁家做呢?老人家。”韩培生觉得有趣。

“给人家梁代表做嘛……”

“谁是梁代表呢?”

老汉笑着,举起一个大拇指头摇晃着,讽刺地说:“俺伟人是人民代表呀!好大的官儿哪!……”

韩培生哈哈大笑。两只手拍着穿灰斜纹布制服的大腿,一俯一仰地笑。他两眼都笑出眼泪来了,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揩着。原来老汉说的是生宝!

他故意和老汉开玩笑。

“你甭给他梁伟人做活!”

“甭做活做啥?”

“你吃毕饭休息,休息毕再吃饭!”韩培生装作挑拨离间的神气。

“呵呵!”老汉眯缝起皱眼皮,从心窝的深处发出一种忠厚的笑声,说,“你甭当我是傻瓜哎!我心里明白着哩!你和生宝是一路子人哎!你甭试弄我哎!……”

韩培生说不出的喜欢这个老汉的天真。可以说,老汉的心和孩子的心一般纯洁,只不过几十年的旧思想,在他的头脑里凝固起来了,一时不易化开而已。韩培生相信欢喜的话:老汉心里在关心互助组的事情。有几次,黄昏的时候,农技员发现生宝的继父不在草棚院。他出街门去看,老汉独自一个人,秘密去看互助组的“扁蒲秧”。生宝他妈告诉农技员:土改的时候,对分得的土地,也是这神气。韩培生一下子就理解了梁三老汉的心情。

只有秃顶梁大老汉和王瞎子,韩培生可真有点头疼。王瞎子,他那天已经领教过了。他听好几个人说:只要生禄家留在互助组里,王瞎子是不会出组的。瞎老汉和秃顶老汉身影相随。韩培生几次试图和秃顶老汉接近,向他宣传社会主义的美好远景,说明互助组是社会主义的萌芽,希望大伙齐心协力,把生宝互助组弄好。当然,热心的农技员不仅方式简单了点,话语也有点书生气味。梁大老汉摸着花白胡子冷笑着,说:

“唔!你说得对着哩!不光有社会主义的门牙,还有边牙哩!光想着啃俺中农的骨头哩……”

韩培生同这个苍白胡子老汉还说什么呢?

韩培生改变方针,先做生禄的工作。他来蛤蟆滩的那天,欢喜告诉他生禄单另下了稻秧子的时候,他冲口就说:“好嘛!他按老办法下秧子,正好对比!”后来不久,他就发现他说了感情冲动的话,他太不老练了。他从欢喜的情绪中判断:小伙子很像意气用事,有点偏激,听口气是和梁生禄一家人有了成见了。王渡区韩家寨一个富裕中农的儿子韩培生知道:无论在土地改革期间中农主动靠近贫农,还是在互助合作期间贫农主动团结中农,常常作为隔墙邻居的这两个农村阶层的矛盾,总是存在的。有时候是潜在的,有时候表面化了。韩培生肯定秃顶老汉是个“老顽固”,但他努力观察梁生禄的神气,怀疑这个中年人可能不像欢喜所说的那样阴暗和伪善吧。韩培生希望自己尽力能体现党团结中农的政策,而不受农村中任何一个阶层的偏见影响。当他听说生禄的兄弟生荣是共产党员、现役解放军军官的时候,他感到他和这户富裕中农,精神上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他更加坚定了争取生禄的决心。

有一天,韩培生建议生禄:在“满天星”秧床上拔开两条一尺多宽的空行,人进去有插足的地方。生禄不好意思地接受了。这种愿意接近的表现,大大地鼓舞了农技员。他亲手帮助生禄拔开两条空行,一边给生禄讲解:虽然秧床的面积减少了一点,但由于人能进行秧田管理,实际的好处更大了。生禄笑着,表示赞成这种说法。

韩培生把这个进步的表现告诉欢喜,偏分头很不赞成地摇摇。

“嘿!那算啥进步哩?眼看见是有利益的事嘛,谁不情愿?”

“同志!”韩培生很不以为然地教育欢喜,“你太‘左’了!一个争取入团的青年,应当丢掉农民的狭隘。不能拿贫农的觉悟程度要求中农。农民接受新技术,并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啊!”

“那要看啥新技术哩。”农业新技术的学徒在政治上可不附和老师傅。

韩培生对这个倔强的少年有点生气:

“你说哪些新技术,农民容易接受?”

“我说:眼看见是有利益的事,人们就情愿着哩。比方‘化肥’吧。从前黄堡供销社来了化肥卖不出去,至后看见好了,庄稼人抢得买哩。郭世富也用化肥追肥了,你能说他是进步分子吗?老韩!”

“唔!唔!”韩培生承认这是个事实,“还有吗?”

“还有,就是这新式秧田!”早熟的偏分头少年进一步雄辩地说,“从前,也宣传过,可谁也没见过嘛。今年,你来实地一弄,一讲解,眼看见确实是好,郭世富也做新式秧田了。你把生禄当傻瓜吗?他为啥不接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