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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1

柳青2018年10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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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以来,汤河流域一直没有认真地冷过。冬至到小寒的半个月中间,曾经变过一回天,刮了一下午五级到六级的西北风。那天黑夜,落了不到二寸雪。第二天太阳一出,刚刚半天工夫,一层薄雪就化得无影无踪了。隆冬的渭河平原,白日仍旧温暖如春。蛤蟆滩渠道里的紫草和鸡爪草,青翠晶亮,在急湍的清流里快活地漂摆着。庄稼人们谈论着:解放后的冬天比解放前的冬天暖和了。有些人说:是人们心里暖和。那些人则坚持:天气也的确暖和了,而且还是一年比一年暖和啊……

阴历癸巳年十一月二十七,小寒前六天,一九五四年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蛤蟆滩。

在蛤蟆滩周围——在黄堡镇、上堡村、下堡村、冯店村、章村、杨村,以及田地和蛤蟆滩毗连的峪口区赵村和竹园村,新年来得相当热烈,有声有色。向农民宣传总路线的运动,已经乡乡进入敲锣打鼓送粮入仓的阶段了。区、乡政府、商店、邮政代办所,都贴起拥护社会主义革命的红纸对联了。各乡的六年制完全小学,为了庆祝五年计划的第一个新年,在街道上扎起了柏叶牌坊。老师们和高年级学生们,还敲锣打鼓,化装游行哩。有的装扮成非常愉快的工、农、兵、学、商群众,拿着工具、农具、武器、钢笔和算盘,手舞足蹈,歌颂共产党和毛主席。有的装扮成艾森豪威尔、杜勒斯、麦克阿瑟和他们在中国的台湾岛上豢养的走狗。看看艾森豪威尔愁眉苦脸,杜勒斯阴险毒辣的样子吧!麦克阿瑟在游行的行列里颠跛着,架着伤兵拐棍,显出一副狼狈相。把余粮卖给国家以后心情愉快的庄稼人们,指着穿黑礼服、拿文明棍的那个美国人,叫他:“杜老四!杜老四!”然后呵呵地笑着,高兴极了,畅快极了。……

但这个时候,整个蛤蟆滩却是严肃的。上下河沿大约有三十户的庄稼人,要和几千年古老的生活道路告别了。他们要走上一条对他们完全陌生的生活道路了。所有坚决走这条新路的庄稼人,对农业生产合作社有疑虑的庄稼人,和被邻居们造成的形势逼着不得不跟着走的庄稼人,家家户户都在经历着一个激荡人心的历史时刻。心情振奋的、心情沉重的和心情郁闷的灯塔农业社各阶层的社员们,他们把心思全贯注到建社的事情上去了。就说那些决定暂时不入社的庄稼人们吧,也在眼巴巴地盯着,看灯塔社到底怎么办呀。谁还算它哪一天过阳历年呢?可以说蛤蟆滩的大部分庄稼人,对周围大村庄的锣鼓声和歌舞游行,没一点兴趣。甚至于中共渭原县委派到这里的建社工作组,对过新年这码事也糊里糊涂。建社工作组和建社委员们,一部分人在忙“四评”——评土地等级、评劳力底分、评牲口价和农具价;另一部分人在抓思想教育,对所有将来要参加集体劳动的男女社员,进行有关团结性、组织性和纪律性的起码的教育。和这两样事情同时,在下河沿冯有义草棚院和上河沿郭庆喜草棚院,给两个生产队的饲养室盘槽的工作,也不能被挤掉。所以,中共黄堡区委,在元旦早晨,派骑自行车的通信员到蛤蟆滩,通知建社工作组的县区干部去参加新年会餐的时候,大伙都瞪眼了。

“啊呀!今天已经是一九五四年了吗?……”

一九五四年了。元旦这一天,好平静的蛤蟆滩呀!渠岸上有啃枯草的牛。庄稼院周围有觅食的鸡。温暖、明朗的阳光,热情地把庄稼人吸引到室外来,开会、做活、闲谈。谁不愿意享受冬天的好天气呢?只有姚士杰一人,在他的四合院正房东屋炕上,抱着脑袋睡觉!

郭世富在统购粮入仓以后,今天是第一次出了街门。这位大庄稼院的家长,和从前一样,衣冠整洁。他头上戴着老伴在热天给他保存得很好的毡帽。他浑身上下,穿着一色新浆洗过的黑市布棉衣。他要尽量摆出一种“没有什么”的神气。但没出街门的这半个来月光景,毫不留情地在他外貌上留下了惹眼的痕迹。老汉瘦啰——脸色暗了,颧骨高了,皱纹深了。他两鬓的白头发,也比粮食统购以前多了一些。春天,老汉兴高采烈地盖起了准备囤放余粮的前楼;诸葛亮活着,也想不到当年冬天,共产党就想出这个粮食统购统销的主意!每一场空欢喜后头,都紧跟着一场实难受。十八石余粮,卖得老汉体重至少能轻十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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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富老大现在出了街门,他看看官渠岸村巷的东头,又看看西头。噢!那里,在小土神庙前头,官渠岸的“闲话站”上,几个老中农在晒太阳,说闲话哩。看见了他们,老汉皱纹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他在背后提着长烟锅,朝那几位闲人走去了。

出门见喜!今天在这里的是几个好庄稼人。他看见一个身材粗壮的结实庄稼人,站在那里正发什么议论。那不是杨加喜吗?是哩!就是他!这人言多,可是个有钢的人。民国十年前后,加喜在下堡村卢秀才书馆念过三年书。半部《论语》囫囵装在肚里头,怕至今也没消化开;可是他念过《朱子家训》这本农村名著,可在官渠岸行了好事。世富老大不识字,趁下雨天和上集走路的工夫,他向杨加喜学了许多朱柏庐辞源注:朱柏庐,明季诸生,入清隐居不仕,其学确守程朱……治家格言。那些格言,几百年来,都是大庄稼院过富裕光景的经典。郭世富一个粗笨庄稼人嘛,要不是这位明朝人的精神影响,他哪能使一个落荒到蛤蟆滩的穷家,发达成现在的样子呢?现在,世富老大看见杨加喜站在土神庙前,大声说笑,他立刻感觉到心里宽慰了许多。加喜和他爹务劳起三亩大一片桃园。他家每年收入几百元,家业渐渐兴旺起来了。种庄稼的学者侃侃而谈,这就证明粮食统购统销和灯塔农业社建立,对于富裕庄稼人,并不像世富老大蹲在炕上所想象的那么暗淡吧?

郭世富看见了:蹲在杨加喜左边的,是虎头老二。嘿!数九天,头剃得光亮,舍不得叫老婆给你做一顶帽子戴?这孙兴发养一匹好马,见天早晨出去拾粪,牵着马遛。谁想碰碰马的缰绳吗?滚开!人家都叫他“马亲家”哩。蹲在杨加喜右边的,世富老大闭上一只眼,也认出那是草阎王郭振云。这人对庄稼地里长出来的杂草,铁面无情,锄草刨根,狠心透了。他做活没个定时:肚里饿得动不得了,就算晌午了;看不见做活了,就算天黑了。这两个“务实庄稼人”,曾经不止一次当众宣布:他们不喜愿互助合作。这是毛主席许可的!他们不像有学识的杨加喜那样灵活,看见对自己有利的时候,就和贫雇农邻居们互助做活。他们比杨加喜更加“务实”。世富老大从心眼里喜爱他们。想起他们,他就觉得自己在下堡乡五村,绝不像姚士杰那么孤立。他是有伙伴的!

郭世富从村巷里向土神庙走着,在心里宽慰自己:

“算啦!甭难受啦!十八石粮食,从黄堡粮站的仓库里头回不到咱楼上了。咱白难受做啥?咱还是往前看吧!”

现在,世富老大慢慢走到小土神庙前头来了。

孙兴发和郭振云站起来了,表示欢迎官渠岸的长辈来到“闲话站”。老汉自信:他在他们中间的威信,是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建立起来的,是共产党不可动摇的。

郭振云咧开稀疏胡子的嘴巴笑着,亲切地说:

“大叔!你看日头爷爷多红?噢?”

“噢!”本家叔叔很和善地笑笑,说,“不像数九天……”

孙兴发一只粗糙手摸摸亮光头,说:“头九,二九,不算九,小寒到大寒,才冷呀。……”

“对!”郭世富也同意,“小寒不冻大寒冻,大寒不冻来年定起虫……”

闲话说得十分愉快。但完全靠自家的劳动培育起一片桃园,多少有点自负的杨加喜,对世富老大就不那么尊敬。他看见他红光满面的胖脸上,带着嘲笑的表情。四十多岁的粗壮庄稼人,一只手拍拍饱满的肚皮,问郭世富:

“怎样?好些哩?你?”

“好哩。”世富老大痛快地回答,努力把脸挺得板平,表示他已经不在乎那十八石粮了。

但是旧社会不断地向他传授过治家格言的杨加喜,并不放弃教给他新社会过日子的新态度。聪明庄稼人更加明白地劝说他:

“往宽处思量。老哥!咱土疙瘩庄稼汉嘛,顺着国策走,没错!这如今,人民政府按牌价买粮食哩。你记得不?国民党要了军麦,又要马料。嘴说等着发官价,给过你一个麻钱吗?嘿!提着马棒,到咱官渠岸来,吓得鸡飞狗跳墙。你郭世富没挨过马棒,还是我杨加喜没挨过马棒?……”

马亲家和草阎王声明:他们没有挨过马棒。不管国民党的官兵从黄堡镇过汤河,还是从下堡村过汤河,他们总是来得及朝峪口区的赵村或竹园村跑。人家从来也没有追上他们过……

可怜的郭世富说什么呢!他挨过国民党的马棒。为了军麦的事也挨过,为了马料的事也挨过。他总是希望:多说好话,少拿粮食。他想:国民党也是人嘛。谁知道马棒和拿马棒的人,全没人性。唉!杨加喜!你的嘴真爱拍!说起来好像口袋装西瓜,直出直入,没有拐弯,也没有分寸。他也挨过马棒嘛!你说这个,有什么光彩吗?现在,世富老大不得不说几句话,来表明他对粮食统购统销的态度了。

世富老大在孙兴发和振云侄子中间,蹲下来。他把烟锅插进烟布袋里头。他一边装着烟叶,一边思量着。他望着终南山一直白到山脚的雪峰,想好了他要说的几句话:

“加喜!你甭冤屈好人!自解放到如今,五个年头了,咱没违抗过国策。把余粮卖给人民的国家,支援工业化,咱最满意。咳!粮食放在家里能怎?虫吃,老鼠糟蹋。加喜兄弟哟!粮食不是在楼上放着哩。粮食是在哥的心上放着哩。这如今,一下卖了倒好!为啥哩?省心!钱存在银行里,用多少,取多少,还有利息哩……”

他把干部们宣传的话,全部说完以后,才划着洋火,吸着了旱烟。他现在相当的平静。杨加喜新旧社会对比的话,对他起了一些作用。他说话的表情临时增添了真实的感觉。

畅快人杨加喜仰脸对着雪白的终南山,哈哈大笑起来:

“那么,你今年肚疼,不是疼粮食吗?”

“唉——”郭世富长长地叹了口气,难受地挤了挤眼,说,“好兄弟哩!人过了五十,如比庄稼过了白露,一天不如一天。我这肚疼病,年年冬里犯,有一年日子多,有一年日子少。你又不是不知道?受了凉犯,吃不对胃口也犯。屋里人都说:要当心。当心!当心!土疙瘩庄稼人嘛,七事八事,紧时忙时,怎个当心?”

他说得杨加喜、孙兴发和郭振云三人,都很感动。他的到来引起的这段插话,就这样搁过去了。

蛤蟆滩的评论家杨加喜,现在言归正传了:

“第一生产队的队长是冯有万,妇女队长是郭秋霞……”

“郭秋霞?”兴发老二和振云老三惊住了,“哪个的媳妇?”

“媳妇?这辈子当不成媳妇啰。欢喜他妈!任老三的寡妇!几回普选,咱叫她起官名,她都不起。咱这个选举委员脸面小,只好在选民册上登记任郭氏。这回她要当社干部,得报县委批准。她托建社工作组的女同志王亚梅,给起了个郭秋霞。王同志说这是老来红的意思。”

三个听众都嘿嘿笑了。老来红!真个可笑!在他们老庄稼人脑筋里,一个新时代女性的名字,一个五十多岁老婆子的模样,两样怎能联系起来呢?叫起来不嫌歪嘴吗?欢喜他妈不脸红吗?

郭世富很高兴知道灯塔农业社的情况。他可惜自己来迟了,没有从头听起。他想问问社长、副社长和会计是谁,但是自负的评论家继续报道了:

“第二生产队的队长是杨大海,妇女队长是廖树芬,拐子福旦的媳妇。才二十一岁,拖了两个娃子。你们口张了那么大做啥?振山给他们建议来:‘不行啊!不行啊!一个家里妇道多了,还惹是生非哩。上河沿生产队二十来个女劳力,毛长嘴尖,拐子福旦媳妇怕拿不起来吧?’人家不听。人家单挑劳动好,诉旧社会的苦能哭下的那号人。卢支书说:办社走贫雇农路线,比土改还当紧。区委王书记说能耐是锻炼出来的。咱振山见区乡的头头一个调儿,他再没吭声……”

三个老中农听着,一个个都点着头,表示佩服郭振山精明。他们的观点接近:灯塔社男干部的阵势倒还罢了,要是出乱子,就在女人们这方面。在他们老脑筋的印象里,无论哪个大家庭分家,都先是女人们过不到一块。他们很高兴能够站在这样近的旁边,看见全区第一个农业社的成立和垮台。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