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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柳青2018年10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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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大寒”,进入阴历腊月的下半月,汤河流域的大庄稼院都比小庄稼户早几天开始准备过春节。但蛤蟆滩的富农姚士杰今年可陷入了粮食统购和灯塔社建立给他带来的重重苦恼,简直没一点心思过光景了。自把统购粮从他那四合院的前楼上装走以后,他就一直什么农活和家务活都懒得做。

姚士杰咽不下去郭振山这口气!在统购粮入仓后的那几天,他憋着这口气,跑遍了黄堡周围十里以内的大村庄。他向亲友和熟人打听:有没有一户富农交售三十石粮食的。没有!所有的大户人家都像郭世富那样,只交售二十石左右余粮。富农多加几石陈粮,也不过二十五石左右罢了。既然证实了郭振山不按国家的政策办事,借公事报私仇,硬挖他十五石陈粮,姚士杰就要决心控告郭振山不给他一家人留下足够的口粮了。他叫婆娘保留着前楼上只剩下几个空席囤的现场,准备着将来公家派人到四合院检查!

“郭大!”姚士杰在心里头臭骂他的仇人,“你小子狠心?老子不吃你这一套!咱俩没完。等着瞧!”

这回说啥也要和郭振山见个高低,叫他知道姓姚的就是富农,也不能任他轰炸机随便欺负。解放这几年许多事实证明,共产党只有一点好处:各级政府从来不袒护违反国策的人。姚士杰有信心站在黄堡区上面对郭振山说理。那天下午,当姚士杰从黄堡前街到区公署所在的后街时,偶然碰见了杨加喜。这两个小时候下堡村卢秀才书馆的同学,平素在蛤蟆滩村里碰见,总是打个招呼就各走各的路了。但现在是在黄堡后街,滑头的油嘴转脸看看左近没有熟人,愿意和富农站在一块说几句话。正好!姚士杰想把控告郭振山的理由摆一摆,看看这个活周瑜怎么说。但是,姚士杰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杨加喜先告诉他:皂龙渠那边从前下堡村地主吕老二的稻地,土改中分给蛤蟆滩的贫雇农时划分成许多小块,现在办起农业社,重新又连片了。减少了塄坎和小支渠占地,地块比以前还大了。姚士杰在皂龙渠一条支渠口上的二亩稻地,现在到了农业社的大片稻地中间,那条支渠向南移了。油嘴问姚士杰知道不……

姚士杰听着听着,早已脑子热烘烘地沉重起来。一霎时,他眼前一片灰。他想说句什么,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干瞪着两眼发呆。等他脑子渐渐转过弯儿来,想问一下细情的时候,自负的杨加喜已经离开他走了。只给他留下那个胖大脸盘一贯嘲笑人的印象。他喊叫:“加喜!加喜!”油嘴连头也不回,只在几步以外边走边说:“你自个儿看去嘛!”这个家伙就这样不尊重他。去他妈的!

穿着一身汤河流域的富农普遍穿的那号黑市布棉衣,腰里结着很粗的蓝布腰带,脚腕上用扁带扎着裤管,现在姚士杰孤独地站在黄堡街上,感到他心里头好毛躁呀!他该到哪里去?做什么呢?根本用不着仔细思量,事情已经明摆在他面前:农业社成了他的地邻。来年插秧的季节,汤河水枯的时候,他在皂龙渠的那二亩稻地,就甭想轮到他灌自流水了。他要是还想务劳水稻,他就得自己掘井,安装新式水车。专为那二亩稻地,这样做算过账吗?

“高二!你小子从官渠岸搬到上河沿去,当了灯塔社的副主任,就干出这一手来整老子吗?”姚士杰在心里骂他从前的长工高增福。

现在,姚士杰哪里还有心思为了多交售几石统购粮到区上去控告郭振山呢?既然灯塔社有将近三十户社员,他的地同社里的地搭界的,恐怕不止皂龙渠这一处吧?况且随着农业社的扩大,恐怕将来他的每一块地都要和农业社的地搭界吧。多交售几石统购粮算什么呢?这才是他真正的苦恼,无穷的苦恼。他爸好不容易给他传下来的这富农家业,眼看要完蛋在他手上了!

在黄堡街上灰溜溜地站着,站着,站着,姚士杰终于还是独自一个人走进他最经常去的那个饭馆。前几回,他往周围各大村庄跑得饿了,每顿饭都要喝酒,直喝到有了酒意,就吃饱回家了。这回他不吃饭,整个下午的时光消磨在饭馆里,直至点着灯,他还不走。他面前的饭桌上已经摆了四个二两的白瓷酒壶,他还要喝。硬是饭馆掌柜好言相劝,他才起身回家。他刚过了黄堡大桥,就醉倒在路上了。老天爷支使郭世富搭救他,要是黄昏时山口上出来觅食的狼伸鼻子嗅到在野地上的醉汉呢?多危险!

头疼。不想吃饭。浑身没一点劲儿。姚士杰好像大病一场。他睡了好几天,总算渐渐好起来了。

他好起来了,但他整天整天不出四合院的街门。他爸死后的那个时候,他就是这神气。整天蹲在正房西屋的砖脚地上,一个劲儿地吸水烟。吸罢水烟,他甚至连院里的家务活儿也懒得做,大白天,脱了鞋上炕,伸展了腿睡觉。

婆娘发愁地掀他起来,规劝他做活儿。

“刀伤斧伤,也有好的时光嘛!粮食拉走这么些日子了,你也该想开了。半月以前你起出来那么大一堆粪,这阵你不往地里拉,等谁替你拉吗?”

“不忙!”已经躺倒了的姚士杰灰心丧气地说,“你忙啥?”

“还不忙?”婆娘苦笑着,“你从前常说:十一月上粪上金哩,腊月上粪上银哩,正月上粪哄人哩。这而今都腊月啥时候了?全村就咱一家麦地没上粪。你知道不?”

姚士杰听见婆娘学他从前过光景时说的话,心里觉得真个好笑。他赌着气说:

“咱就是不上粪喀!地里打得粮够咱吃!你是不是明年还想多卖些统购粮,支援工业化?”

婆娘深深地叹口气,没心思说笑,摇了摇头。过了一阵,婆娘还是不放松,问躺倒的男人:

“那么,场院那堆粪,你预备怎么办呢?”

“留到明年春上铺秧田呀!”

“到那时光,马房里又积下粪……”

“积不下了!”姚士杰斩钉截铁地说,“过了正月十五,我就卖红马。”

“这又是为啥?”婆娘吃惊地瞪大两眼。

“为啥?”姚士杰这回坐了起来,事关重要,他得给婆娘细说情由,“既然不要多打粮食,地犁那么深做啥嘛!买个老牛,划破地皮种进去就对了。你这该明白了吧?”

“明白了。你这个啊,真正狠心!只是拽碾子拽磨,使惯了快马,使慢牛急死人。”

“你思量思量:光为了做碾磨活快,留着大红马吗?这不是给农业社留着吗?”

婆娘迷惑地说:“这我又不明白了。不是眼时不让地主、富农入农业社吗?它怎么能收咱的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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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蛋!全村的庄稼人都入了农业社呢?”

“不是说要十五年的时光,全村才能都入农业社吗?”

“谁告诉你的?”

“工作组在大会上讲的!你也去听会来。你没去吗?”

“啊呀!”姚士杰惊叹着婆娘的头脑简单,“那说的是全国!不是全村!好我的娃他妈哩!要是一村一村地说,并不要十五年。你再甭糊涂哩!”

“那么要多少年?”

“给你打个比方说吧!赵村要十五年,竹园村只要十二年,下堡村只要十年。咱蛤蟆滩,我看只要二年。顶多三年!你看着吧!连一户也剩不下……”

“有那么快吗?”

“怎么没?上下河沿那伙穷鬼,一家一户没法过日子,今年就都往社里头挤哩。皆因试办社,上头规定不让超出三十户,只好等明年。”

“咱住的这官渠岸,总该多要几年吧?”

“一样!”姚士杰断然说,“杨加喜那家伙,好滑头!要是等官渠岸的贫雇农明年都入了灯塔社,他以后再入社,就得在梁生宝和高增福手下活人了。人家先把郭振山抬起来,和灯塔社唱对台戏。要是灯塔社试办成了,咱村明年就是两个社。你说咱这光景怎么过?你说!”

他说得婆娘可真慌了,脸煞白,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和婆娘说着说着,姚士杰又心烦起来。他不睡觉了。他下了砖脚地,穿上鞋。他到竖柜上取了水烟袋,点燃了火纸。然后,他蹲在砖脚地又吸起水烟来……

姚士杰吸了一袋水烟,装第二袋的时候,他仰头看见婆娘却在炕上躺倒了,扯住袖口揩眼泪。姚士杰只好站起来,走近炕边,反转劝女人:

“你这是做啥?”

“怎么活人呀?”婆娘哽咽着喃喃说,“老的老,小的小,这家人靠劳动怎么活人呀!还不就指望咱俩劳动吗?”

“在哪里劳动?”

“农业社呗!还能在哪里呢?”

“把你美的!”

“那么在哪里劳动呢?”

“看这样事,共产党学不学苏联吧。”姚士杰说,“要是也学老大哥,可就苦了咱们了……”

“怎么?嗯?”婆娘连忙在炕边坐起来。

姚士杰说:“和土改时对地主一样:扫地出门!不过土改时还给地主分一份。农业社不收富农,带上随身用的东西移民!”

“那哪里去呢?”

“比方说:这帮去黑龙江,那帮去新疆。”

“能吗?”婆娘不相信,“太不近人情了!你听谁说的?”

“冯店咱妹夫他哥。”

“他怎么知道外国的事?”

“人家旧社会念过高中。人家把写着这事的书掰开,指给我看……”

“我的天呀!……”

“你甭放大声哭嘛!”姚士杰制止婆娘,“没给你说,这看共产党学不学苏联,还不一定。再说,灯塔社也不一定能试办成。”

“你怎么知道?”婆娘瞪大了眼问。

姚士杰说:“总有人不让他们试办成……”

“谁?”

“你问那么细做啥?”

“你告诉我,我不给人家说。你叫我也高兴高兴嘛!看这些天把人愁成啥了!”

“告诉你!”姚士杰拿火纸的手指自己。

婆娘坐在炕边,两手一拍,一俯又一仰地说:

“我这回算是服气你了。你不是躺倒不过光景。你谋着大事哩!想好办法了吗?”

“想好一个了。还有一个,暂时……”

“使劲想!使劲想!甭让他们试办成!”

事实很快地表明了中共渭原县委副书记杨国华的设想是实事求是的。不是因为梁生宝和高增福特别热心,也不是因为这二十几户社员生产特别困难,更不是因为中共黄堡区委书记王佐民坚持,而是人类社会最大的一次革命,要在终南山下汤河流域这个偏僻的角落试点。因陋就简,毫不铺张,可以说完全是农民方式的灯塔社成立大会,把一种崭新的生活十分逼真地摆在消息闭塞的几万庄稼人面前了。请选择你走哪条生活道路!

灯塔社成立后头一个黄堡集日,赶集的路上和集市上,庄稼人说的都是这事。汤河下游的庄稼人绕道走蛤蟆滩稻地小路,为的是亲眼看看农业社是什么样子。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嘛!就是汤河上游的庄稼人,听说农业社离镇还不到五里路,也有人专程去看。最令人感动的是山里头白杨岔的一个庄稼人,出山来卖喂牲口用的草筛,听说办社的就是春天掮扫帚来来回回在白杨岔歇脚吃饭的那伙人,他不卖草筛了,亲自过汤河到蛤蟆滩找他的朋友高增福,将草筛作为礼物送给农业社。

姚士杰这个集日也出了他的四合院,来到黄堡镇上。不是个把月以来的那个姚士杰啰!脸上再也看不出惊慌、愤恨、倒霉的样子。在灯塔社成立大会以前,在庄稼人们不知不觉中,姚士杰已经渡过了第一次危机。甚至那黑夜醉倒在路上的事,全世界只有郭世富一人知道,姚士杰自己连婆娘都没有告诉。紧接着灯塔社成立的第二天晚上,姚士杰趁着男社员开会、白占魁不在家的空隙,他溜到他们独立的草棚屋后窗口,叫出李翠娥来,告诉她怎样引诱高增福,把他搞得臭臭的,也许白占魁能把他打个半死,谁再也不要妄想在蛤蟆滩试办农业社!办了这件事,姚士杰现在脸上重新出现了沉着、从容、不在乎的神气。他到镇上来,挑着两个空竹篮。他每年办年货的头一回,总是一次买够敬佛教的老娘全年烧的香。

姚士杰进了堡子南门,远远望见十字街那面人们都往北街挤。有什么好看的呢?他伸手捉住肩膀挑的两个一前一后的竹篮,也向北街挤去。啊!原来是黄堡小学校门外南北两处院墙上写着灯塔社章程!

许多人在看。有的人还抄写。有的人在给别人讲解。姚士杰能看,他从第一条看到第三十四条。有些他看了两遍,有些他看了三遍。他特别注意社员退社时已经连片的土地怎么办。章程上说在其他处给划同等土地。谁能知道,富农分散在连片土地中间的会不会这么办呢?姚士杰想到他在皂龙渠的那二亩稻地。

不看倒还糊里糊涂,一看就像对自己的十个指头一样清楚,姚士杰在心里连声惊呼:

“妈呀!妈呀!”他想:章程规定得这么仔细!这么合理!只要按章程办理,没有试办不成的!他想:只把高增福搞臭不够劲儿。恐怕要对社里的牲口下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