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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 · 2

余华2020年03月1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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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个月左右,李月珍感到我父亲和那位姑娘似乎没有什么进展,只是沿着铁路行走的时间越来越长。她详细询问我父亲约会的全部细节后,发现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他们两个走到夜深人静之时,那位姑娘走累了站住脚说出一声再见,我有些木讷的父亲点点头后就转身离开她,奔跑地来到郝强生家里接我回家。

李月珍问我父亲:“你为什么不送她回家?”

我父亲回答:“她和我说再见了。”

李月珍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她告诉我父亲,姑娘嘴上说再见,心里是希望送她回家。看到我父亲脸上似懂非懂的表情,李月珍斩钉截铁地说:

“你明晚送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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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心里对郝强生和李月珍充满感激,自从我降生在铁轨之后,他们一直在帮助我们父子两个。我父亲遵照李月珍的话,第二天晚上当那位姑娘说再见后,他没有转身离去,而是默默地送她回到家中。在姑娘的家门口,她在深夜的月光里第二次说了再见,这次说再见时她脸上出现愉快的神色。

他们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不再等到天黑以后偷偷摸摸约会,星期天的时候两个人大大方方并肩走进公园。他们正式恋爱了,而且是热恋。他们开始在那间火车驶过时摇晃震动的小屋子里约会,我想他们可能拥抱亲吻了,不过也就到此为止。

他们从约会到热恋,我一直缺席。这是李月珍的意见,她认为我插在中间会妨碍他们恋情的正常发展,我应该是水到渠成般的出现。李月珍相信,只要这位姑娘真正爱上我父亲以后,就会自然地接受我的存在。那段时间里,我几乎是生活在李月珍的家里,我喜欢这个家庭,我和郝霞亲密无间,李月珍就像是我的母亲。

当我父亲和这位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们必须谈到我了。他们处于热恋之中时,我差不多被他们两个暂时忘记。我父亲开始向她详细讲述起了我,从四年前听到我的啼哭,把我从铁轨上抱起来开始,讲述我四年来成长时的种种趣事,他讲到我的时候是一个幸福的父亲,而且还是一个骄傲的父亲,他讲述我的种种聪明小故事,他认为我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

他从来没有那么长时间说过话,当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即将成为他妻子的这位姑娘冷静地说:

“你不该收养这个孩子,应该把他送到孤儿院。”

我父亲一下子傻了,脸上洋溢的幸福神色顷刻间变成呆滞的忧伤表情,这样的表情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生长在他的脸上,而不是风雨那样一扫而过。我父亲陷入到情感的挣扎之中,那时候他已经深爱这位姑娘了,当然他也爱着我,这是两种不同的爱,他需要在这之间选择一个放弃一个。

其实这位姑娘并非是拒绝我,她只是一个很实际的女人,二十八岁了,在那个时代已是大龄姑娘,可以选择的男人不多,她遇到我父亲,觉得他各方面都不错,唯一的缺憾是他收养了一个弃婴。她想到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在这个家庭里的存在可能是一件别扭的事情。所以她说出了那句话,如果没有我,他们的生活应该会更好。她的想法没有错,他们可能会有两个以上亲生的孩子,还有一个收养的孩子,这对于两个经济拮据的人来说,生活的负担将会十分沉重。尽管如此,她仍然接受我的存在,只是觉得我父亲当初应该把我送到孤儿院。她只是说说而已。

我父亲是那种一根筋的人,他的想法一旦走入死胡同就不会出来了,他在心里认定她不能接受我。可能他是对的,她虽然勉强接受我,但是在今后漫长的生活里,我将会是这个家庭冲突和麻烦的导火索。我父亲痛苦不堪,他就像是一条情感湿润的毛巾,我和这位姑娘抓住这条毛巾的两端使劲绞着,直到把里面的情感绞干为止。

那时候只有四岁的我对此一无所知,我还不会分辨父亲看着我时已将快乐的眼神变成爱怜的眼神。那些日子,父亲似乎更加疼爱我了。我那时走路已经很熟练,可是一出门父亲就要把我抱在怀中,好像我还不太会走路。他向前走去时,时常将自己的脸贴在我的脸上。一贯节俭的他每天都会给我买上两颗糖果,一颗他剥开糖纸后塞进我的嘴里,另一颗放进我的衣服小口袋。

当他在情感上与我难舍难分的时候,他在心里与我渐行渐远。我年仅二十五岁的父亲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需要有女人的生活。那时候他爱我,可是他更需要一个女人的爱。他在经历痛苦的自我煎熬之后,选择了她,放弃了我。

有一天凌晨,我在睡梦里醒来时,看到父亲坐在床头,他俯下身来轻声说:

“杨飞,我们去坐火车。”

我在火车响声隆隆驶来驶去的铁轨旁边成长了四年,可是我没有坐过火车。我第一次坐上火车后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当火车启动驶去时,我看见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快地后退时,我惊讶得哇哇叫了起来。然后我看见房屋和街道在快速后退,看见田野和池塘在快速后退。我发现越近的东西后退得越快,越远的东西后退得越慢。我问父亲:

“这是为什么?”

我父亲声音忧伤地说:“不知道。”

中午的时候,父亲抱起我在一个小城下了火车,我们在火车站对面的一家小店里吃了面条。父亲给我要了一碗肉丝面,给自己要了一碗阳春面。我吃不下这么一大碗的面条,剩下的父亲吃了。然后父亲让我坐着,他走到街道上向人打听孤儿院在什么地方。前面三个都说不清楚这地方有没有孤儿院,第四个想了一下后告诉他一个具体的位置。

他抱着我走了很长的路,来到一座石板桥旁,桥下是一条季节河,当时是枯水期。他听到桥对面的一幢房子里传来孩子们的歌声,以为那是一家孤儿院,其实那里是幼儿园。他抱着我站立在桥头,我听到桥对面楼房里的歌声,高兴地对他说:

“爸爸,那里有很多小朋友。”

我父亲低头朝四周看了一下,看到桥旁有一片小树林,树林的草丛里有几块石头,最大一块石头是青色的,在树林旁,上面很平坦,他的双手在上面擦了一会儿,擦掉尘土和一些碎石子,像是用砂纸在打磨铁板上的锈迹,他将石头擦得发亮之后,把我抱起来放在石头上,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果,放进我的口袋,我惊喜地看到有这么多的糖果,更加让我惊喜的是父亲拿出很多饼干,将我另外三个口袋都塞满了。然后父亲取下他背着的军用水壶,挂在我的脖子上。他站在我面前,眼睛看着地上的草丛说:

“我走了。”

我说:“好吧。”

我父亲转身走去,不敢回头看我,一直走到拐弯处,实在忍不住了,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到坐在石头上的我快乐地摇晃着两条小腿。

我父亲坐上返回的火车,回到我们的城市时已是晚上。他下了火车后没有去自己的小屋,而是来到那位姑娘的家中,把她叫出来后一声不吭地向着公园的方向走去,姑娘跟在他的身后走着,她已经习惯他的沉默寡言。两个人来到公园时,公园的大门已经锁上了。他沿着公园的围墙走,她继续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他站住脚,低头讲述自己这一天做了什么,最后强调他是把我放在孤儿院的近旁。姑娘大吃一惊,不敢相信他用这样的方式丢弃我,她甚至有些害怕。然后意识到他这样做是出于对她的爱,她紧紧抱住他,热烈亲吻他,他也紧紧抱住她。干柴遇上了烈火,他们急不可耐地商定,明天就去办理登记结婚的手续。激情过去之后,我父亲说他累了,回到铁路旁的小屋里。

这个晚上他通宵失眠,自他从铁轨上把我抱起来以后,我们两个第一次分开,他开始担惊受怕,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在哪里,不知道孤儿院的人是否发现了我。如果没有发现我,我可能仍然坐在那块石头上,可能有一条凶狠的狗在夜色里逼近了我——

第二天我父亲忧心忡忡地和那位姑娘一起走向街道的婚姻登记处,那位姑娘并不知道他心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只是觉得他满脸倦容,她关心地询问之后,知道他昨晚一宵没睡,她以为这是因为激动的失眠,为此她嘴角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我父亲走到一半路程时说他很累,坐在人行道旁,双手放在膝盖上,随后他的头埋在手臂里呜呜地哭泣了。那位姑娘措手不及,她呆呆地站在那里,隐约感到了不安。我父亲哭了一会儿后猛地站了起来,他说: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找杨飞。”

我不知道父亲曾经遗弃过我,所有的情景都是他后来告诉我的,然后我在记忆深处寻找到点点滴滴。我记得自己当初很快乐,整整一个下午都坐在那块石头上吃着饼干和糖果,幼儿园的孩子们放学从我面前经过时,我还在吃着,他们羡慕不已,我听到他们对自己的父母说“我要吃糖果”“我要吃饼干”。后来天黑了,我听到不远处的狗吠,开始感到害怕,我从那块石头上爬下来,躲在石头后面,仍然害怕,我把掉落在草丛上的树叶一片片捡过来,盖在自己身上,把头也盖住,才觉得安全。我在树叶的掩护里睡着了,早晨的时候是那些孩子走向幼儿园的说话声吵醒了我,我从叶缝里看见太阳出来了,就重新爬到那块石头上,坐在那里等待我的父亲。我坐了很久,好像有人过来和我说过话,我记不起来他们和我说了一些什么。我没有糖果也没有饼干了,只有水壶里还有一些水,饿了只能喝两口水,后来水也没有了。我又饿又渴又累,从石头上爬下来,躺在后面的草丛里,我又听到了狗吠,再次用树叶从头到脚盖住自己,然后睡着了。

我父亲中午的时候来到这个小城,他下了火车后一路奔跑过来,他在远处望过来,看到石头上没有我的身影。他奔跑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在石头的不远处站住脚,丧魂落魄地四下张望,就在他焦急万分之时,听到我在石头后面发出睡梦里的声音:

“爸爸怎么还不来接我呀?”

父亲后来告诉我,当他看到我把树叶当成被子时先是笑了随即哭了。他揭开树叶把我从草丛里抱起来时,我醒来了,见到父亲高兴地叫着:

“爸爸你来了,爸爸你终于来了。”

父亲的人生回到了我的轨道上。他从此拒绝婚姻,当然首先是拒绝那位梳着长辫的姑娘。那位姑娘十分伤心,她百思不解,跑到李月珍那里委屈哭诉。李月珍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责备我父亲,她说她和郝强生愿意收养我,她觉得我就是她的儿子,因为我吃过她的奶。我父亲羞愧地点头,承认自己做错了。可是当李月珍要我父亲和那位姑娘重新合好,我一根筋的父亲认定在我和那位姑娘之间只能选择一个,他说:

“我只要杨飞。”

无论李月珍如何劝说,我父亲都是沉默以对,李月珍生气又无奈,她说再也不管我父亲的事了。

后来我几次见到过那位梳着长辫的姑娘,父亲拉着我的手走在街道上,我见到她走过来时很高兴,使劲拉拉父亲的手,喊叫着“阿姨”。我父亲那时候总是低着头,拉着我快速走过去。起初那位姑娘还会对我微笑,后来她就装着没有看见我们,没有听见我的叫声。三年以后,她嫁给了一位比她大十多岁的解放军连长,去了遥远的北方做随军家属。

父亲从此心无杂念养育我成长,我是他的一切,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度过了经历时漫长回忆时短暂的生活。他在墙上记录我的成长,每隔半年让我贴墙而立,用铅笔在我头顶画出一条一条的横线。我初中时个子长得很快,他看着墙上的横线的间距越来越宽,就会露出由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