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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 · 1

余华2020年03月1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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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迷路者在迟疑不决的行走中来到这里,给鼠妹带来她的男朋友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消息。

这个年轻人走到我们中间,迷惘地看看遍地的青草和茂盛的树木,又迷惘地看看这里行走的人,很多骨骼的人和几个肉体的人,他自言自语:

“我怎么会走到这里?”

他继续说:“好像有五天了,我一直在走来走去,我不知道怎么会走到这里的。”

我身边的一个声音告诉他:“有人死了一天就到这里,有人死了几天才到这里。”

“我死了?”他疑惑地问。

这个声音问他:“你没有去过殡仪馆?”

“殡仪馆?”他问,“为什么要去殡仪馆?”

“人死了都要去殡仪馆火化。”

“你们都火化了?”他疑惑地向我们张望,“你们看上去不像是一盒一盒的骨灰。”

“我们没有火化。”

“你们也没有去殡仪馆?”

“我们去过殡仪馆了。”

“去了为什么没有火化?”

“我们没有墓地。”

“我也没有墓地。”他喃喃自语,“我怎么会死了?”

另一个声音说:“后面过来的人会告诉你的。”

他摇了摇头说:“我刚才遇到一个人,他说是刚过来的,他不认识我,他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我准备前往殡仪馆候烧大厅去见我的父亲,现在这个年轻人让我站住了。他的身体似乎扁了一些,衣服的前胸有着奇怪的印记,我仔细察看后觉得那是轮胎留下的痕迹。

我问他:“你能记得最后的情景吗?”

“什么最后的情景?”他问我。

“你想一想,”我说,“最后发生了什么?”

他脸上出现了努力回想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只记得很浓的雾,我站在街上等公交车,其他的我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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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自己第一天离开出租屋走在浓雾里的情景,经过一个公交车站时响起很多汽车碰撞的声响,还有一辆轿车从浓雾里冲出来,随即惨叫的人声沸水似的响起。

“你是不是在一个公交车站的站牌旁边?”我问他。

他想了一下后说:“是,我是站在那里。”

“站牌上有没有203路?”

他点点头说:“有203路,我就是在等203路。”

我告诉他:“是车祸把你送到这里来的,你衣服上有轮胎的痕迹。”

“我是在车祸里死的?”他低头看看衣服胸前,“似乎明白了,好像有东西把我撞倒,又从我身上轧过去。”

他看看我,又看看身旁的骨骼们,对我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刚刚过来,”我说,“他们过来很久了。”

一个骨骼说:“你们很快就会和我们一样的。”

我对他说:“过了春天,再过了夏天,我们就和他们一样了。”

他脸上出现不安的神色,问那个骨骼:“会不会很疼?”

“不疼,”骨骼说,“就像秋风里的树叶那样一片片掉落。”

“可是树叶会重新长出来。”他说。

“我们的不会重新长出来。”骨骼说。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过来了:“肖庆。”

“好像有人在叫我。”他说。

“肖庆。”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奇怪,这里还有人认识我。”他满脸疑惑地东张西望起来。

“肖庆,我在这里。”

鼠妹正在走来。她穿着那条男人的宽大长裤,踩着裤管走来。这个名叫肖庆的年轻人愕然地看着走来的鼠妹,鼠妹的声音走在她身体的前面。

“肖庆,我是鼠妹。”

“你听起来不像鼠妹,看起来像鼠妹。”

“我就是鼠妹。”

“你真的是鼠妹?”

“真的是。”

鼠妹走到我们跟前,问肖庆:“你怎么也来了?”

肖庆指指自己的胸前说:“是车祸。”

鼠妹看着肖庆衣服上的轮胎痕迹问:“那是什么?”

肖庆说:“车轮从这里轧过去的。”

鼠妹问:“疼吗?”

肖庆想了一下说:“不记得了,我好像叫了一声。”

鼠妹点点头,问他:“你见过伍超吗?”

“见过。”肖庆说。

“什么时候见的?”

“我来这里的前一天还见到他。”

鼠妹转过身来告诉我们,在那边的世界里,肖庆也是住在地下防空洞里的鼠族,她和她的男朋友伍超一年多前认识了肖庆,他们是地下的邻居。

鼠妹问肖庆:“伍超知道我的事吗?”

“知道,”肖庆说,“他给你买了一块墓地。”

“他给我买了墓地?”

“是的,他把钱交给我,让我去给你买的墓地。”

“他从哪里弄来的钱给我买墓地?”

鼠妹坠楼身亡的时候,伍超正在老家守候病重的父亲。等到父亲病情稳定之后,伍超赶回城市的地下住所已是深夜,他没有见到鼠妹,轻轻叫了几声,没有回答。防空洞里的鼠族们都在梦乡里,他沿着狭窄的通道走过去,寻找说话的声音,他觉得鼠妹可能在某一块布帘后面跟人聊天。他没有听到说话的声音,只听到男人的鼾声和女人的呓语,还有婴儿的哭声。他又觉得鼠妹可能坐在网吧里在网上跟人聊天,他向着防空洞的出口走去,见到下了夜班回来的肖庆,肖庆告诉他,鼠妹已经不在人间,三天前死去的。

肖庆说,伍超听完鼠妹在鹏飞大厦跳楼自杀后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儿浑身颤抖起来,连连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然后向着防空洞的出口奔跑过去。

伍超跑进距离地下住所最近的一家网吧,在电脑前读完鼠妹在QQ空间上的日志,又看了一篇有关鼠妹自杀的报道。这时候他确信鼠妹已经死了,已经永远离开他了。

他失去知觉似的坐在闪亮的电脑屏幕前,直到屏幕突然黑了,他才起身走出网吧,见到一个在深夜的寂静里走来的陌生人,他幽幽地走过去,声音颤抖地对这个陌生人说,鼠妹死了。

这个陌生人吓了一跳,以为遇上一个精神病人,快步走到街道对面,走去时还警惕地回头张望他。

伍超如同一个阴影游荡在城市凛冽的寒风里。他在黑夜的城市里没有目标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不知道自己走在什么地方,就是经过鹏飞大厦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看。他一直走到天亮,仍然没有走出自己的迷茫。在早晨熙熙攘攘上班的人群里,他嘴里还在不断说着,鼠妹死了。

街上迎接伍超的都是视而不见的表情,只有一个与他并肩而行的人,见到他不停地流泪不停地说着,好奇地问他,鼠妹是谁?他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回答,刘梅。这个人摇摇头说不认识,拐弯走去了。伍超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声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天黑的时候,伍超回到地下的住所,躺在和鼠妹共同拥有的床上神情恍惚,中间他睡着几次,又在睡梦中哭醒几次。

第二天,他没有泪水也没有哭声,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木然听着地下邻居们炒菜的声响和说话的声响,还有孩子在防空洞里奔跑喊叫的声响,他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说什么,只知道有很多声响起起落落。

他沉陷在回想的深渊里,鼠妹时而欢乐时而忧愁的神情,一会儿点亮一会儿熄灭。很长时间过去后,他意识到自己接下去应该做的是尽快让鼠妹得到安息。鼠妹生前有过很多愿望,他几乎没有让她满足过一个,她抱怨过一次又一次,然后一次又一次忘记抱怨,开始憧憬新的。现在他觉得拥有一块墓地应该是她最后的愿望,可是他仍然没有能力做到这个。

这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那些嘈杂声响里脱颖而出,让他听清楚了,这个男人正在讲述他认识的一个人卖掉一个肾以后赚了三万多元。

他在床上坐起来,心想卖掉自己一个肾换来的钱,可以给鼠妹买下一块墓地。

他走出防空洞,走进那家网吧。他想起以前浏览网页时看到过卖肾的信息,他搜索一下就找到一个电话号码,他向网吧里的人借了一支圆珠笔,将电话号码写在手心里,走出网吧,走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拨打手心里的号码。对方在电话里详细询问了他,确定他是一个卖肾的,约他在鹏飞大厦见面。他听到鹏飞大厦时心里不由哆嗦一下,鼠妹就是在那里坠落的。

他来到鹏飞大厦,这里车来人往,声音喧哗,他和自己的影子站在一起。一辆又一辆轿车从他身旁的地下车库进去和出来,他几次抬起头,看着大厦玻璃上闪耀出来的刺眼阳光,他不知道鼠妹曾经站在哪里。

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人走到他面前,小声问:“你是伍超?”

伍超点点头,这个人小声说:“跟我走。”

伍超跟着他挤上一辆公交车,几站后下车,又上了另一辆公交车。他们换乘了六次公交车以后,好像来到了近郊,伍超跟着这个人走到一个居民小区门口,这个人让伍超一直往里走,自己站在小区门口拨打手机。伍超走进这个有些寂寞的小区,他看到不远处的一幢楼房前出现一个抽烟的人,伍超走近了,这人将香烟扔在地上踩灭了,问他:

“你是卖肾的?”

伍超点点头,这人挥一下手,让伍超跟着他走进楼房,沿着斑驳的水泥楼梯走到地下室,这人打开地下室的门以后,夹杂着烟卷气息的污浊空气扑面而来,在昏暗的灯光下,伍超看到里面有七个人抽着烟坐在床上聊天,只有一张床空着,伍超走向这张床。

伍超上缴了身份证,签署了卖肾协议,体检抽血后等待配型。他开始另一种地下生活,睡在油腻滑溜的被子里,这条从来没有洗过的被子不知道有多少人睡过,充斥着狐臭、脚臭和汗臭。那个送他到地下室的人每天进来两次,给他们送几盒便宜的香烟,送两次饭,中午是白菜土豆,晚上是土豆白菜。地下室里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他们坐在床上吃饭,有两个总是蹲在地上吃。地下室里散发着阵阵异味,那七个人轮番抽烟的时候可以压住异味,当他们睡着了,伍超就会在强烈的异味里醒来,感觉胸口被堵住似的难受。

这七个都是年轻人,他们无所事事地抽烟聊天,聊建筑工地上的事,聊工厂里的事,聊搬家公司里的事,他们似乎做过很多工作。他们卖肾都是为了尽快挣到一笔钱,他们说就是干上几年的苦力,也挣不到卖掉一个肾的钱。他们憧憬卖肾以后的生活,可以给自己买一身好衣服,买一个苹果手机,可以去高档宾馆住上几晚,去高档餐馆吃上几顿。憧憬之后,他们陷入到焦虑之中,这七个人都在这里等待一个多月,仍然没有得到配型成功的消息。其中一个已经去过五个城市的卖肾窝点,每个窝点呆了不到两个月就被赶走,说他的肾没人要,肾贩子只给他四五十元的路费,他靠这四五十元买张火车票去另一个城市的另一个卖肾窝点。他说自己身无分文,只能在一个接着一个卖肾窝点像乞丐一样活着。

这个人显得见多识广,有人抱怨这里伙食太差,说不是白菜土豆就是土豆白菜,他说这里的伙食不算差,每周还能吃到一次豆腐,喝上一次鸡架汤;他说自己曾经去过的一个卖肾窝点,两个月里天天吃一些烂菜。有人担心切肾手术是否安全时,他一副过来人的腔调,说这个说不准,这个全靠运气。他说肾贩子都是没良心的,有良心的不会干这活,肾贩子为了省钱不会去请正规的外科医生,正规医生要价高,肾贩子请来切肾的都是兽医。

听说是兽医来给自己切肾,其他几个年轻人愤愤不平,说他妈的肾贩子挣这么多钱还这么缺德。

这个人倒是见怪不怪,他说这年月缺德的人缺德的事还少吗?再说兽医也是医生,这些兽医专门给人切肾,切多了熟能生巧,医术可能比正规医院里的外科医生还要高明。

他愤愤不平的是自己的肾竟然没有人要。他说自己是运气不好,始终没有配型成功。他说全国每年有一百万个肾病患者靠着透析维持生命,而合法的肾移植手术只有四千例左右。他的肾怎么会没人要?那是一对一百万的比例。肯定是那些负责配型的男王八蛋女王八蛋没有仔细工作,把他一个好肾活活耽误了将近一年。他说这次再被赶走的话,他要先去庙里烧香,求菩萨保佑他尽快卖掉自己的肾,然后再买张车票跳上火车去下一个卖肾窝点。

伍超来到地下室以后没有说过一句话,无动于衷地听着他们东拉西扯,就是听到是兽医来做切肾手术时仍然无动于衷,只是在想到鼠妹时会有阵阵心酸。他祈求能够尽早配型成功,卖肾后就能立即给鼠妹买下一块墓地。可是地下室里的七个人等待这么久了,其中一个快一年了仍然没有配型成功,这让他焦虑不安起来,失眠也来袭击他,他在污浊和充满异味的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