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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一

[日]松本清张2018年09月0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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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台风停了,树木还在摇动。不过那已是由普通强风所吹动的样子。只有雨还在下,但也是普通的大雨了。

然而,红色的河水却仍在上涨。水面的宽度超出想象,速度正加快,水势在激增。长着树木的河崖,被洪水不费吹灰之力就冲垮了,并顺流朝下游漂去。

聚集在旅馆工会办事处二楼的人们首先关心的是火车是否会来。然而,甲府发出的六点二十分的火车不见踪影,富士宫发出的七点零一分的火车也杳无音讯。

穿消防团服装的男人从车站跑回来了。虽然普通电话线已经中断,铁路电话好像仍然畅通,他进来报告说:“听说从K到甲府的铁路线,因为山崖塌方已经不通了。我们这面由H往前的线路,被富士川冲断啦!”

在场的人都惊惶失色。因为听说七点才是满潮时刻,大家本来就心存一缕忧虑,而一旦面对现实,人人都感到狼狈不堪。

“几个小时能修复呢?”有人这样问。

“大概得两天吧。”对方这样回答。而且,据说这也是不可靠的。

赖子脸色煞白,从工会办事处的窗子朝下望着河里奔腾的洪流。

“赖子,怎么办?”小野木说。

“您说怎么办?”赖子反问道,两眼显得木然失色。

“他们说修复需要两天。在这里停留两天的话,您……”下面的话,小野木实在说不出口了。

赖子肯定是在丈夫面前撒了谎才来的。按照小野木事先的打算,她此行也是只计划住一夜的。

要是在这里滞留两三天的话,她的处境将会怎样呢?小野木感到自己脸上失去了血色,内心紧张得难以忍受。

“简直是束手无策呀!”赖子以低而颤抖的声音说。眼里现出一副近乎坐以待毙的神情。

小野木心想,这样不行!仿佛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大脑,眼前突然一黑。内心里发出一种本能的叫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今天夜里也一定要把赖子送回她丈夫的身边!

小野木大步朝带来消息的身着消防服的男人那儿走了过去。

“据说因崖壁塌方,铁路没有修复的希望,这消息准确吗?”

连小野木本人都觉出了自己的脸色不正常。那个男人吃惊地看着他的脸。

“准确。因为车站工作人员在电话里联系时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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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回返程的列车大概还在运行吧?那是在哪个车站呢?”

“这个……”消防团的男人现出困惑的表情,“现在还不知道是哪一站。恐怕,也许还不清楚吧!”

在小野木听来,这种说法完全是一副与己无关的口吻。

“请你马上给弄清楚!我想你是有这个责任的。我们今天夜里必须返回东京。”

事后,赖子觉得小野木讲得有些过分,但当时他激动得眼睛都红了。

好像由于小野木的抗议才清醒过来一样,被困在这里的其他房客都向穿消防服的男人围了过来。

“对呀!我们必须回去!旅馆有责任帮助解决!”一个类似公司职员的年轻人调子最高。他的身后,一个办事员模样的女子,正哭丧着脸站在那里。

“叫我们住到这种地方,这算什么?难道还要我们在这里住两个晚上吗?”一个秃顶的男人瞪着三角眼说。

后面河里的水量仍在继续增加,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不过,台风已经过去,房客们都松了一口气,感到危险解除了。现在的情况是,希望尽快离开这个地区的焦躁情绪,又在每个人的脸上毫无修饰地表现出来了。

然而,比起聚集在这里进行抗议的任何一个旅客来,小野木更感到进退维谷、心急如焚。

“我不是旅馆的工作人员。”穿消防服的男人一面退缩一面说,脸上显出一副为对方气势所压倒的神情。

“你把旅馆方面的负责人叫来!”大家吼叫起来。那个男人急忙跑下楼梯逃之夭夭了。

不过,倒不是旅馆方面有意把客人丢下不管。三四个旅馆领班跑上来对大家说,好不容易才与各个旅馆安排妥当,就请转移到那些地方去。

“据说完全没有通车的希望。由于中央线被冲断了好多地方,即使到甲府方面能够通行,去东京方向的火车也开不出去。”

另外一个男人这样说:“与东海道线相联的铁路,从H站到终点有三处被切断,所以这条线路也指望不上。据铁路方面说,水势一旦减退,修复工作将通宵进行。”

客人们被宣告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被困在这里的客人纷纷发了一通牢骚,很快又都绝望地安静下来,不知是谁带头站起身来,由领班们引着走散了。一种意识到这是不可抵抗的力量的念头,使客人们平静下来,并把他们引导到听天由命的心境中去了。

小野木和赖子也暂且被领到工会办事处右方一个叫“柏屋”的旅馆。

这是一家小旅馆,每个房间里人都满满的。一双双神色不安的眼睛从窗子向外张望着。

“房间很脏,真对不起。”引路的女佣人道着歉。

一点不假,房间很陈旧,有六叠大小,看来平时根本没有用过。席子已经发红,边角都磨破了,纸门的格棂也很脏。

领班退下以后,两人又面面相觑起来。被安顿在这样的房间里,顿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成了一对私奔的人。

赖子啜着半凉不热的茶水。外面,雨声仍然不停地传进耳朵里。

脸色差得像一张白纸,形状优美的嘴唇在颤抖。

小野木看着赖子的脸,被迫下了某种决心——必须返回东京,如果不把她送回去,便会产生严重的后果。

“赖子,请您在这里休息休息。我到火车站去问一下。”小野木还没来得及坐稳,就离开了房间。

面对这些平时不多见的超满员客人,女佣人们简直不知所措,在走廊里东奔西走地忙碌着。小野木抓住其中一个问明了去火车站的近路,然后走出了大门。

雨已经减弱了许多,但还没有停止的迹象。滚滚的乌云飞快地向北疾驰而去。车站上,消防团的一群年轻人正聚集在那里,和车站人员谈论着洪水的问题。

“您是到东京吗?根本没有希望啊!大概还得两天左右吧!从富士宫出发好像还可以,不过到那儿要走四十多里路。而且都是山路,又碰上这样的天气,很难走呀!”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的车站年轻工作人员以公事公办的口吻答道。肯定从今天早晨起他已多次作过同样的回答。

回到旅馆时,赖子正站在廊檐下茫然地望着天空。一看到小野木,她立即扬起眉头表示发问,脸上挂着勉强的微笑。那是一种寂寞而空虚的表情,含笑的面孔则正表示着对小野木的信赖。

赖子显出这样求援的表情,小野木迄今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赖子,我们到富士宫去吧。听说到那里就能乘上火车了。”

面对小野木的坚定目光,赖子点了点头。

“听说差不多有四十多里路哪!要是这样的话,就需要准备食品,还得带上一些必备的东西。”

小野木接受了旅馆方面提供的全部必需品,其中有:干面包,打开即食的罐头,手电筒,旧帆布背囊,水壶,还有雨衣和帽子等。

一旦下了决心,他的行动就迅速了。

“可是,这太勉强了吧?您带着女士,还要走四十多里山路,又正赶上这种天气呀。”

旅馆老板是一位五十多岁秃顶的大个子男人,望着赖子纤细的身姿有些担心。但是,当他知道两人的决心已不可更改时,便突然积极了起来。

他大概看出了有什么非同一般的情况,一会儿说穿皮鞋危险,找来了女式雨靴;一会儿又说最好把这个也带去,送来了蜡烛。

小野木道了谢。

一个看来有一米八九左右身材魁梧的男人,和一个细高苗条的漂亮女子,两个人要顶着台风去赶路。面对这一图景,旅馆老板显出一副不解其意的神态。

雨衣恰好没有女式的了。赖子拿到的也是一件粗糙的外缝大雨衣。

把那件过大的雨衣紧紧地裹在身上,她的脸和四肢顿时都显得小巧起来。

望着像个小姑娘的赖子,小野木胸中涌起了可以称之为“冲动”的感情。

到现在为止,小野木所了解的赖子,从感觉上说,总是保持着年长妇女的那份沉静,是一位从未显露过慌乱情形的女性。处于被动地位的总是小野木一方。

然而,此刻的赖子,两眼只盯着小野木乔夫,信任他,依赖他,把一切都交给了他。

小野木浑身都涌出了勇气。

“冒着这样的雨天,太勉强啦!”旅馆的领班和女佣人们劝阻说,“还会发生山崩的呀!往前去更危险,简直连一半路也走不成呢!”

两人断然拒绝了这些人的劝阻出发了。

房客们都探出头来。路上遇到的人,全都惊讶地回头目送着他们俩。

走在山脚下的路上,比想象的要艰难得多。脚下,水哗哗地流成了小河,常常要淌过没膝的流水。雨,一刻不停地照旧下着。

赖子在小野木的搀扶下迈动着脚步,乌黑的头发散乱到苍白的额上,看来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不知已走了多长时间,两个人都一心只管赶路了。走路是眼下的唯一目的。坡度很陡,不停地爬上爬下。水从梯田流下来,地里一片泥泞。

因为水已经够沉重的了,再加上泥泞,两个人的脚步就更迈不动了。

右下方出现了铁路线,他们一直沿着能继续看到铁路的地方走下去。不过,这一带是峡谷,对面裸露的山坡上也有一条水流,看上去仿佛一条白色的飘带。

不时有农家住房映入眼帘,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眺望着正在赶路的两个人。

峡谷到了尽头,富士川一下子跃入眼底。

往常的富士川,是一条驯顺的河流,两侧是铺着白色小石子的河床,河水在中央无精打采地流着。然而现在看到的富士川,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奔腾的河水溢满两岸的堤防,卷起许多漩涡,凶猛地咆哮着。

广袤平坦的水田,也灌满了红色的洪水,宛如一片汪洋大海。

从脚下的位置俯瞰下去,这一侧的铁路已经消失在洪水里。十四五个穿着蓑衣或雨衣的人,正聚拢着站在雨里,看样子是无从下手。

小野木心想,火车暂时不会通行,最快大约也得明天傍晚或后天早晨吧!虽然觉得毅然离开S温泉还是对了,但是一想到还要带着疲惫不堪的赖子往前赶路,他的心不由得紧张地跳了起来。

断绝交通的铁路线,自那以后也是时隐时现。每当下面出现车站时,必定都有人集聚在那里,肯定都是在等待不知何时方能开来的火车的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