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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10节 双喜

米兰Lady2019年02月2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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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三年,崔白再次步入阔别已久的翰林图画院,而这次,他的身份是图画院艺学。

此前皇帝赵顼要寻画师为垂拱殿屏风画一幅《夹竹海海棠鹤图》,又嫌画院诸人画风呆板,流于程式,欲觅笔法有新意者执笔,太皇太后曹氏便向他推荐崔白,赞其画风不俗,于是赵顼召崔白入宫,与另外几位著名画师艾宣、丁贶、葛守昌共画这巨幅屏风。

完成之后,崔白所作部分为诸人之冠,皇帝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将崔白补为图画院艺学。而崔白一向洒脱疏逸,不想受画院约束,再三力辞求去,最后皇帝恩许其不必每日在画院供职,“非御前有旨,毋与其事”,崔白这才勉强接受,做了这画院高官。

如今的年轻天子与两位先帝不同,充满蓬勃朝气,从即位之初起便立志革新,以富国强兵,后来任王安石为相,大刀阔斧地变法度、易风俗,而画院格局也在他变革计划之内。故此,崔白如鱼得水,改变了上百年来画院较艺以黄签父子笔法为程式的状况,令大宋画院进入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全新时代。

自我回归画院后便几乎没有出宫的机会,在崔白重入画院之前我们未曾相见,久别重逢,我们格外欣喜,独处叙谈一番后,崔白取出了一卷画轴,双手递给我,道:“当年离开画院时我曾向怀吉承诺,要送给你一幅画,这么多年来,我画过许多,但都没有觉得很满意、不辱君子清赏的。几年前总算画成一幅,稍可一观,如今便赠与怀吉,望贤弟笑纳。”

我谢过他,接过一看,见画的是郊野一隅,山坡上立有秋树竹枝几株、袁草数丛,一双山喜鹊斜飞入画面上方,雌鸟已立于残树枯枝上,在对着左下方一只蹲着的野兔鸣叫,而雄鸟尾随着它,正展翅飞来。

这是幅我前所未见的佳作,运用了多种技法:山喜鹊、竹叶、秋草是双钩填彩,笔法工谨细腻,而荆棘和部分树叶叶脉用的却是没骨法,晕染写意,不用墨笔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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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干笔意粗放,土坡线备是用淡墨纵情挥毫而成。那野兔皮毛更是一绝,并没有轮廓边线,也很难用某种特定的技法来形容,毛是一笔笔画出的,与真实皮毛一样,层次分明,长短不一,既有柔密细软的内层绒毛,也有粗直挺健的外层长毛,一根根描画细致之极,仿佛一伸手便可体会到那一片温软细密的触感。整幅画可说是集国朝众家之长,笔意粗细共存,却又能和谐相融,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最令我惊讶的,是他对画中鸟兽神情的描绘。那只雌鸟体态玲珑,但俯身向下、对着野兔张翅示威时鸟喙大张,眼睛圆睁,表情愤怒之极,竟透着几分凄厉。

它身后的雄鸟曳着长长的白色尾羽,身形漂亮,表情不像雌鸟那么愤怒,看上去有些惊讶,亦有点迷惘,虽在朝雌鸟飞去,但不像是要和它一起与野兔对抗,似乎还未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而那有着丰厚皮毛的野兔正回首仰望,愣怔着看朝它怒斥的雌鸟,右前爪不知所措地抬起,像是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我观察着画中景象,隐隐猜到崔自画中深意,而他也指着雌鸟从旁解释:“山喜鹊性机灵,喜群聚,有卫护自己所处领域的习性。若有外来者闯入,它们便会激烈地对其鸣叫示威。而这只野免可能是经过山间时误入这一对山喜鹊的领域,雌鸟不满,所以愤怒地要逐它出去……”

我点点头,衔一抹浅淡笑意,最后把目光锁定在画面右侧的树干上,那里有崔白落款:“嘉祐辛丑年崔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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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这幅《双喜图》悬挂在房中,常常沉默地凝视着,一看就是半晌,而那些前尘往事也随之浮现于脑海,明晰得如同只隔了一宿清梦。

数月之后,我决定把这幅画送入秘阁收藏,既是为了不再触摸那些旧日伤痕,也因为它太过精美,美得不像是我可以保留住的东西。

我这一生的阅历印满了各种各样美的痕迹:我见过辉煌的皇城,雅致的书画,精巧的玩物,以及这清明时代的美人如玉、江山如画……可是,他们都不属于我,我特殊的身份决定了我只能是这些美好事物的旁观者,我习惯去见证他们的存在,却不会试图去拥有。

送《双喜图》入秘阁那天是熙宁四年的花朝节,宫中人大多随帝后去宜春苑赏花了,殿宇之间空荡荡的,稀见人影。

走到集英殿外时,我侧首朝院中与后宫相连的宫墙处望了望。这是出于长年来形成的习惯,虽然刚一转头我便已想起,公主不在了,桃花技头的花胜已有一年未见。

但这一回眸,结果全然在我意料之外——墙头的花树上有花胜,已挂上四五片,还有一根竹枝正颤巍巍地向上伸着,要把一片蝶形彩缯挂上去。

那一瞬我耳中轰鸣,完全僵立在原地,直视着那片挂上枝头的彩缯,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着,胸中痛得难以呼吸。

终于,多年来的禁忌被我彻底抛开,我迈步绕开宫墙,以惊人的速度穿过一重重有人或无人把守的殿门,朝后宫跑去。

只是一墙之隔的距离,真的绕过去却像是翻越了千山万水。直奔至精疲力竭、气喘吁吁,我才进到了阔别九年的后宫,看见了那株红墙后桃花树之下的景象。

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负手立于桃花树前,着红梅色圆领窄柚襕衫,身姿挺拨,面容俊美,此刻正注视着面前的女孩,目中尽是和暖笑意。

而那女孩背对着我,身形看上去甚矫小,还梳着少女双鬟,应是十二三岁光景。

她穿着柳色衣裙,正举着竹枝往桃花树上挂花胜,娇怯怯地,行动亦如弱柳扶风。

这次她的目标是花枝最高处,但她个头小,够了好几回都无法如愿将花胜挂上技头。那少年看了笑道:“我来帮你挂罢。”

女孩回首道:“不要。苗娘子说,大姐姐每次都是自己亲手挂的。”

她这一转头,让我看见了一张酷似秋和的脸。刹那间我曾以为时光倒流,我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在仪凤阁中偶遇秋和的那一刻。一样的明眸皓齿,一样的语调轻软,只是这个女孩还要小些,比当年的秋和多了两分娇憨。

又听她提苗娘子和“大姐姐”,我旋即明白,她便是秋和的女儿朱朱,仁宗的十一公主,现在的封号是邠国大长公主。与她同母的九公主已于治平四年夭折。

再打量那少年似曾相似的眉目,我亦推测出他是当年的仲恪,现在已改名为赵頵的英宗四皇子。不久前,今上刚进封他为嘉王。

见朱朱这样回答,赵頵一哂:“谁让你那么矮!不要我出手我便回去,明年花朝节再来,你一定还在这里,够来够去还是够不着。”

他语气随意,全然不像是对姑姑说话,两人相处的样子倒似兄妹一般。

朱朱听了他这话竟也不生气,侧首想了想,忽然对他招了招手:“过来。”

赵頵问:“干什么?”

朱朱指了指足下地面:“你过来给我垫垫脚。”

赵頵摆首道:“让亲王做这等事,真是岂有此理!我不去。”

朱朱嘟起嘴,佯装恼怒:“我是你姑姑!”

赵頵笑道:“什么姑姑,明明是猪猪。”

虽然这么说,他却还是朝朱朱走了过去,俯身弯腰,果真让朱朱去踩他的背。

朱朱一手扶着墙,另一持竹枝的手摁着赵頵的肩,小心翼翼地踏上他背部,然后晃悠悠地站起来,又把花胜朝最高的枝头挂去,一边挂一边说:“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告诉王姑娘和庞姑娘‘我的毛’的事……”

赵頵伏在地上应道:“她们跟我有何相干?”

朱朱道:“不相干么?那为什么上次太后特意召她们入宫赏花?”

赵頵答道:“她是要为二哥选新夫人,可不关我的事。”

朱朱又问:“不关你事,那你那天巴巴地跑去找她们说什么话?”

赵頵唇角一桃,勾出一抹狡黠笑意:“我是跟她们说,下次不妨跟邠国大长公主去玉津园看射弓,那里除了珍禽异兽、外邦使臣,还有很多值得看的人,例如曹……”

他话未说完朱朱已是大惊,脚一滑,从赵頵背上跌落,连人带竹技一齐摔倒在地上。

赵頵忙翻身起来伸手去扶她,我默默地在一棵槐村后看了许久,此刻也疾步过去,与赵頵一起把朱朱搀了起来。

赵頵与朱朱打量着我,都有些诧异。

我感觉到自己现身突兀,当即行礼致歉,请大长公主恕我唐突,然后低首告退,缓步退至宫院门边。

当我转身时,朱朱开口唤住了我:“老人家,请等等。”

她对我的称呼令我有一瞬的失神——老人家?

这年我四十岁,已经成她眼中的老人了么?

似回答这个问题一般,我垂目窥见了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弯腰驼背,确实如耄耋老者。

朱朱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卷画轴:“这是你州才扶我时从袖子里掉出来的。”

我双手接过,躬身谢她。她伶悯地看着我,忽然退下手腕上的玉镯,又唤来赵頵,扯下他腰悬的玉佩,煞后全塞在我手中。

我怔怔地,不知该作何反应。而赵頵大概以为我是有顾虑,便对我鼓励地微笑:“收下罢,这是大长公主赏你的”

我没有多话,只是颔首,恭谨地道谢,把玉镯何玉佩收入怀中,又再次告退。

将要出门时,我回头再看了看那一双年轻美丽的孩子,他们又在在那里说笑着挂花胜,头上金阳摇漾,周围晴丝袅绕,彩缯与桃花对舞春风,时见落英飘零如雪。

我默然垂首,捧着《双喜图》一步步走出这春意盎然的深院、芳菲正盛的桃源。有内侍赶来,关闭了我身后的门,将这一片缱绻红尘锁于我遗失的空间,而我也没有回顾,只是继续前行,漠然踏上目标未定的归途。

渐行渐远,适才少年的笑语已自耳畔隐去,而远处有教坊乐声隐约传来,是三五位女子清按宫商,在唱一首凄婉的歌:

“相误,桃源路,万里苍苍烟水暮。留君不住君须去,秋月春风闲度。桃花零乱如红雨,人面不知何处。”

(全书完)

 

共 29 条评论

  1. 呜呜呜呜呜呜说道:

    怀吉除了身份,才学样貌不比任何人差,唉意难平

    1. 呜呜呜说道:

      唉 这文看了太难受了,脑子里都是怀吉,爱而不得,连争取都不敢去争取,真的太惨了。放到这个时代多好,他俩就是俩宦官都能追求幸福在一起。太心疼了…

  2. 匿名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3. 影子说道:

    三刷留念,一刷的时候看徽柔怀吉拜堂哭死,二刷看两个人的往事哭死,三刷的时候看下来没那么难受了,影子在公主脚下,怀吉在徽柔心里,下辈子一定要遇到啊,别在孤城里相遇了,要幸福

    1. 匿名说道:

      马上就靖康了,希望他们投胎能慢点,就托生到当代好了,徽柔如约成了荆钗布衣跟着家里养蚕的小姑娘,学费紧巴巴。赶上脱贫攻坚战,刚考上公务员的高校毕业生元亨没骑名马,倒是赶着个老敞篷来扶贫,一边工作一边帮小妹妹补习功课。

    2. 匿名说道:

      没两年全村的桑蚕养殖大棚和加工厂就次第兴建,老赵家的贫困户连同贫困县一起摘帽,徽柔也在学霸元亨的辅导下顺利考中了北京的学校,报到前一夜俩人并肩坐在小山上,夏夜凉风泉水叮咚,时不时还有三两只萤火虫,元亨突然掏出两盒小姑娘见也没见过的花钿,亲手给她戴上,约定学成后再在家乡见,到时这里会更美,徽柔则是笑着第一次把头靠在了元亨的肩膀上,说总觉得早就和哥哥约定过什么,是不是在梦里……这一年,虽然有瘟疫,但再也不用担心家破人散。接下来的几年里,逢年过节元亨总能收到北京应季花儿做的书签,落款一直是等我哦。

  4. 老黄牛说道:

    我在想作者能写出这么撕心裂肺的情感故事,感受是人物鲜活,直击灵魂!

  5. 匿名说道:

    唉,真的意难平,所以啊,人还是小时候比较好,长大了无奈的事也就多了。

  6. 匿名说道:

    相误,桃源路。
    这几个字直戳我心里去。T_T
    瞬间泪目啊T_T T_T T_T

  7. 匿名说道:

    砸缸的是个杠精,呜呜呜呜呜

  8. 匿名说道:

    此生一诺,来生必践。

  9. 匿名说道:

    下辈子,他们一定会遇到。

    1. 哭死说道:

      好压抑好难受呜呜呜呜

  10. 匿名说道:

    月有人生盈亏花有谢,想人生最苦离别。突然不知该怎样面对这无奈的人生,如何能从中寻求一丝慰藉

  11. 匿名说道:

    下辈子,他骑着马手里拿着花钿,看着前面那个采桑的姑娘。
    下辈子,她没有生在帝王家,他却是一个才子。。
    下辈子,真的有下辈子吗。。。

    1. 匿名说道:

      我们都希望他们有下辈子啊

  12. 匿名说道:

    撕心裂肺 哭到嗓子痛 我原本以为再死之前公主和怀吉还能见上一面 哪怕见一面也好啊

  13. 凹凸目说道:

    公主毙了。而怀吉又好到哪里去呢?四十岁而已,却已是耄耋之态。两人困与宫中,此生无缘。
    此书乃经典,苦矣,痛哉!

  14. 霁月说道:

    他看着他们,看见了那些年不能算青春的青春

  15. 湘姽婳说道:

    愿来世的徽柔和怀吉可以在少年时相遇罢,也愿那时徽柔不再是公主,而怀吉是一位霁月清风的谦谦君子。

  16. 匿名说道:

    又在哄我谈恋爱,哭死在他们的爱情里

  17. 匿名说道:

    希望下辈子他们可以做一对平凡人家,安安稳稳的度过幸福的一生。

  18. 匿名说道:

    终是一座孤城了却了少女心事

  19. 匿名说道:

    我真想把那个砸缸的给砸死

  20. 匿名说道:

    为公主怀吉的爱情流泪~愿来生相依相伴永不分离!

  21. 匿名说道:

    一路看来,很震惊于作者的细腻,看的时候感觉自己身处其中,此中有遗憾,有泪目,到最后,淡然。。。

  22. 匿名说道:

    看小说让我痛哭了五次,怀吉逐流外放、怀吉把自己身体的残缺给公主看、怀吉与公主的分离、公主薨逝、公主死后一年再见桃花树上挂花胜。最痛的不是死去,而是这生别离,公主就是这样被活生生折磨死的,怀吉的悲泣与他身份的不能,痛啊!

  23. 匿名说道:

    唉,人生怎么这么难啊

  24. 匿名说道:

    将这一片缱绻红尘锁于我遗失的空间,而我也没有回顾,只是继续前行,漠然踏上目标未定的“归途”。未定而又是归途,怀吉已坦然认命,终将随徽柔而去吗?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漫长的活着,却再无缘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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