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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 1

[美]丹·西蒙斯2018年11月0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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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忘记还有一个紧急按钮。问题很简单——真到了紧急状况下,一个人不会马上想到按钮这回事。

小舟在深不见底的天空中无穷无尽地坠落。天空广袤无垠,偶被云层打断,那云层从青紫的深渊,到头顶数千米上空连绵的乳白云巅,横贯数万米的垂直距离。我的船桨已经丢了,当时我眼睁睁望着它打着滚,往下自由坠落。在空气动力学和自由沉降速度的作用下,我和小舟现在的坠落速度甚至超过了那块桨,在那惊心动魄的时刻,我早已不知该如何计算自由沉降速度。至于同我一道传送过来的那段河水,此时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椭圆水球,它们翻滚起伏,在我前后随我一起坠落,一个个球体一会儿分裂,一会儿合并,像是在零重力中的样子,但紧接着便被狂风抽得分崩离析,看那样子,就像在不停下落的过程中,我的身边刮起了一阵局部的风暴似的。我有一把钢矛枪,是在德姆·洛亚的卧房里从那名沉睡的士兵身上解下来的,现在,它正卡在我大腿外侧和座舱尼龙罩弯曲的内封口间。我高举双臂,仿佛自己是一只鸟,正要展翅高飞,出于恐惧,我的双手紧握成拳。在一开始的那番尖叫后,我现在牙关紧锁,臼齿磨得嘎嘎作响。坠落一直持续,一刻也没有停歇。

在我的后面或者说上方,我曾瞥到过远距传送拱门,虽然“拱门”已经不再是一个合适的字眼:那庞大的建筑物毫无支撑地飘浮在空中,其实是一个金属环,一个圆环,一个锈迹斑斑的甜甜圈。在那倏忽即逝的片刻中,我透过亮闪闪的圆环看到了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的天空,但那景象马上就消失了,在不断远去的铁环中,出现的只是云朵。在这满天的云朵中,那圆环是唯一一个实物,而我已经落在了它的下面,距它已有一千多米远。有那么一小会儿,出于虚幻、晕眩和惊恐,我曾想,要是自己是一只鸟,就能重新飞回头顶的这个远距传送环,栖息在它低处的宽阔拱面上,等着……

等什么?小舟正在旋转着往下掉,我紧紧抓着它的两侧,它掉过头,船首朝前,如铅垂般坠向底下遥远的紫色深渊中,而我也颠倒了过来,脑袋冲下,跟着小舟,笔直坠落。

就在这时,我记起了紧急按钮。无论如何,都不要碰它,在汉尼拔,伊妮娅帮我把小舟推下水的时候,她曾这么跟我说过,我是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碰。

小舟重新沿着纵轴旋转,几乎把我颠了出来。我的屁股已经脱离了船体尾部的软垫,事实上,我正毫无束缚地飘浮在这个狭促的座舱中,周围是自由落体的水滴,翻滚着的木桨,还有这倒转的小舟。我觉得现在可以称得上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于是便拉开了塑料面板,用拇指按下了红色的按钮。

突然间,从座舱前、船首边、还有我的身后,扑地弹出一片片布料。数根绳子和大量布片鼓胀而出,我赶紧避开。小舟慢慢恢复平稳,接着猛力减速,几乎把我抛了出去。我紧紧抓住纤维塑料小舟的两侧,随它疯狂地摇摆。头顶上那团不成形的东西似乎在慢慢变成比降落伞更复杂的东西。此时此刻,就算体内仍旧受着肾上腺素的猛攻,臼齿还在嘎嘎作响,心内惊慌失措,但我还是认出了这块布料:是我和贝提克在西塔列森附近的印第安集市买的那块记忆布。这块压电布料由太阳能提供动力,几乎是透明的,超轻,超牢,可以记忆十几种预置的形状。当时我们本打算多买一些,用它替代建筑师的主画室屋顶的帆布,因为原先那些覆盖物经常变烂下陷,必须常修常换。但赖特先生坚持要留着那些旧帆布。他非常喜欢那种黄油般醇厚的光线。贝提克曾拿了十几米的记忆布,带到他的工作室,当时我没怎么多想。

直到现在。

坠落戛然而止,现在,小舟正悬挂在一个三角形的帆伞下。从船体上部边沿的几个战略位置上立起十几条尼龙-10吊索,由它们拉着帆伞。虽然我和小舟还在往下降,但现在速度已经降下,变得飘忽忽地下降,而不是脑袋往下的俯冲。我抬头看了一下——记忆布是透明的,透过它可以看见上面的景象——但远距传输环早被我甩在了身后,已经被云层挡住看不见了。狂风和气流正裹挟着我远离远距传输器。

我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谢谢我的两个朋友——女孩和机器人,他们竟然预知了这件事,在小舟中为我准备好了一切。但是,我头脑中第一个想法却是一句势不可当的骂人话:真他妈该死!太过分了。让我掉进这样一个只有云和大气、没有地面的星球,真他妈太过分了。如果伊妮娅早知道我会被传送到这里,她为什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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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地面?我从小舟一侧探出身子,往下俯瞰。也许,按计划,我该轻轻地往下飘到什么看不见的地面上。

不,在我身下,是数千米的空无一物的大气,再往下,更低的层面上,是一片紫黑色的东西,唯有可怕的闪电,才能偶尔将那片黑暗暂时照亮。底下的压力肯定非常巨大,这又让我想起了另一点:如果这是一颗类木行星?——是旋转星?木星?还是别的类木星球?——为什么我能呼吸到氧气呢?就我所知,人类遇见过的所有气体巨星都是由性质恶劣的气体构成的——甲烷、氨气、氦气、一氧化碳、磷化氢、氰化氢,以及其他危险的气体,还有极少量的水。我从未听说过气体巨星拥有可供呼吸的氮氧混合物,但我的确在呼吸。相比我到过的其他星球,这儿的空气较为稀薄,还带着一丝氨气的臭味,但显而易见,我正在呼吸这里的空气。这样说来,这一定不是一颗气体巨星。那我究竟是在哪里?

我抬起手腕,对着通信志问道:“我到底在哪儿?”

半晌没有声音,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这东西已经在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上损坏了。但紧接着便响起了飞船那傲慢的声音:“无法判断,安迪密恩先生,我有一些数据,但是还不完善。”

“告诉我。”

紧接着,它迅速唠叨了起来,就跟开机关枪似的,列出了一系列数据:以开氏计量的温度,以毫巴计量的大气压力,以克/立方厘米计量的平均密度(估算值),以千米/秒计量的逃逸速度(约计),以高斯计量的磁场(探测值),随后是一长串大气构成和成分比例。

“逃逸速度是54.2千米/秒,”我说道,“这是一颗气体巨星,是不是?”

“非常肯定。”传来飞船的声音,“类木行星的基准是59.5千米/秒。”

“但这儿的空气并不像气体巨星,对不对?”我能见到前头的层积云正快速累积,像是正在加速播放拍摄好的大自然全息像。高耸的云朵肯定触到了上方一万米之外,它的底部却消失在了底下的紫色深渊中。在那深渊中,一条条闪电摇曳着。照射在远侧的阳光似乎既鲜艳又暗淡:是霞光。

“这里的大气和我记录中的无一匹配,”通信志说道,“一氧化碳、乙烷、乙炔等其他碳氢化合物的量违背了索美平衡值,但这很容易解释,因为类木行星的分子动能和太阳辐射会分解甲烷。此外,一氧化碳的存在也是可以解释的,它们是甲烷和水汽在超过开氏一千两百度的纵深层发生混合反应后的标准产物。但是,氧气和氮气的含量……”

“怎么说?”我连忙问道。

“表明有生命的存在。”通信志说道。

我朝四周环视了一番,望望云层和天空,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偷偷看着我。“地面上有生命?”我问道。

“值得怀疑,”传来那单调的声音,“如果这个星球遵循木星和旋转星的标准,那么,在所谓的地面上,压力将达到旧地大气压的七千万倍,而温度则会达到开氏两万五千度。”

“我们现在的高度是多少?”我问道。

“不可预测,”这个仪器说道,“不过,现在的大气压力是旧地标准压力的零点七六倍,按类木行星的标准看,我猜,我们正位于对流层和对流层顶的上方,在同温层的底部区域。”

“这么高的地方,难道不会很冷吗?那几乎是外太空了。”

“在气体巨星上不是这样,”通信志说道,那副带着学者派头的声音真让我忍无可忍,“温室效应会造成一个逆温层,将同温层的部分层面加热至与人类觉得最适宜的温度差不多。但是,上下几千米的温度将会有显著的落差。”

“几千米,”我轻声说道,“我们上下有多少空气?”

“尚不可知,”通信志又这么说道,“但根据推断显示,从这颗星球的中心到顶部大气层的半径,大约有七万公里。而这个拥有氧气、氮气、二氧化碳的层面,离星球的假定中心大约有三分之二的距离,其扩展出的厚度大约是三到八千公里。”

“三到八千公里的厚度,”我傻傻地重复道,“离地面五万公里……”

“约计,”通信志说道,“值得注意的是,在近地核的压力下,氢分子会变成金属……”

“对,”我应道,“够了。”我感觉自己快要倒在小舟一侧,感觉糟糕透了。

“我得指出一个异常之处,附近层积云的颜色很有趣,从中可以看出,里面存在着一硫化铵或是多硫化铵。但是,在远离对流层的高度,一般只会存在氨气卷云,不会有水云形成,只有在深达十倍标准大气压的地方才会有,因为……”

“够了。”我说道。

“我指出这一点,只是因为这儿存在着有趣的大气悖论……”

“闭嘴。”我喊道。

太阳落下后,气温转凉。但日落的景象异常美丽,我至死也不会忘记。

抬眼望去,在头顶非常非常高的地方,原本碧蓝的天空已经转变成海伯利安似的湛青色,接着变得更深,成了深紫色。遥远的顶部天空和遥远的底部深渊都慢慢暗去,而环绕在身边的云朵却变得愈发明亮。我说“云朵”,但是这个词非常可笑,根本无法传达眼前这一切所蕴含的雄壮气势。我成长于牧人的旅队中,自小生活在海伯利安的大南海和羽翼高原之间的无林荒野中:我熟悉云朵的一切。

在遥远的顶上,羽毛般的卷云和波纹状的卷积云被晚霞照亮,像是五彩缤纷的彩色蜡笔画:柔柔的粉色,亮亮的玫红,淡淡的紫色,逆光的金色。我就仿佛置身在一座庙宇中,顶上是高高的玫红色庙顶,四周矗立着数千根无规则的柱子。这些柱子正是那些群山般高耸的积云和积雨云,它们那铁砧般的底座消失在数千公里下的黑暗深渊中,就在我的小舟之下,而那圆形的尖顶则翻腾着插进头顶数千公里外沾染这光晕的卷层云中。西方数千公里外,富丽的低垂霞光照进云层的开口中,照亮了每一根云柱,光线似乎将那些云朵点燃了,就仿佛它们的表面是用可燃物制成的。

“一硫化物或是多硫化物。”通信志是这么说的。嗯,散射光下的茶色积云,不管是由什么构成的,都被晚霞用锈红色的光芒点亮。亮红的云条和血红的云束从云团中脱离,像是一面面深红的三角旗;玫红的毛状云织出一片卷云天顶,看上去就像是活人血肉中的一条条肌肉;翻涌的积云团白得让我不住眨眼,就像是得了雪盲症;条纹状的金色卷云从湍涌的积雨云塔中泼洒而出,就像是一张仰望天空的白皙脸蛋后飘动的浓密金发。光线越来越暗,越来越华丽,越来越强烈,甚至让我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最后竟变得愈发灿烂。如同上帝之光般的亮丽光线近乎水平地射下,在一根根柱子间燃烧,不时在这里照亮几根,又在那里将别的几根覆盖在阴影下,一路上穿越冰晶云和一条条垂直落下的雨滴,投射出成百上千的简易彩虹和数千个复杂虹霓。接着,暗影从青黑的深渊中上移,将越来越多巨浪般的积云和雨云遮蔽,最后攀进高高的卷云和池塘水波状的高积云中,但一开始,那些暗影带来的并不是灰暗,而是无限多种精细的色调:闪烁的金光化成青铜色;纯白色化成奶油色,接着是深褐色;胭脂红混杂着鲜血般的殷红色,慢慢化成干血状的锈红色,接着褪变成秋叶般的茶褐色。随着垂直的晨昏线在我头顶穿过,小舟的船体也失去了光彩,上方的帆伞也笼罩进了暗影中。这些暗影缓缓地摸向高处——虽然当时我太过全神贯注,没有看通信志,但我肯定,那一定花了至少三十分钟——当黑暗最终爬到卷云天顶的时候,就仿佛有人一下吹熄了庙宇中的所有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