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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 1

[美]丹·西蒙斯2018年11月0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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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神的飞船和士兵终于来到了天山,消息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还在帕里集市岩台,随行的有贝提克和几个当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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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得告诉伊妮娅。”我说道。在我们四周、头上、脚下,是数千吨重的台架,上面人头攒动,人来人往,大伙讨价还价,此争彼笑,台架也随之一起晃动,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几乎没人听到圣神来临的消息,即便听到,也没人会理解其中的深意。传达消息的是个僧侣,名叫占定,他在达赖喇嘛的冬宫里任教,当时刚刚从首都布达拉回来。幸运的是,占定每隔几个星期就会在悬空寺(这是伊妮娅的工程)兼任竹具工的工作,去寺里的路上,他恰好在帕里集市看见我们,于是向我们打招呼。就这样,我们成了布达拉宫外的头几个知道消息的人。

“五艘船。”占定是这么说的,“有好几十个基督徒。半数是战士,穿着红黑相间的制服。剩下半数中的半数是传教士,所有人一身黑袍。他们到了兰错那儿,对,就是湿婆阳元山附近的水獭湖,租了附近的红教宁玛派寺庙,把寺的一部分作为小礼拜堂,尊奉他们的三位一体神。达赖喇嘛不允许他们驾驶飞行机器,也不允许他们跨越中原的南部山脉,但准许他们在那片地区里自由走动。”

“我们得告诉伊妮娅。”我第二次对贝提克说道,集市上人声嘈杂,所以我凑得很近,以便他能听见我的话。

“我们得去洛京告诉所有人。”机器人说。他转过身,叫其他几人去把余下的东西买好,并叮嘱他们别忘了安排脚夫搬运购置好的建筑材料——缆绳和额外的盆景竹。接着,他举起厚重的背包,系紧安全带上的攀登器件,完事后,向我点了点头。

我举起自己那只沉重的背包,在前面开路,出了集市,顺着梯子爬下平台,来到缆索平台。“我想,走高路比走道要快,你说呢?”

蓝皮肤的男人点点头。我先前在这个问题上犹豫过,吃不准要不要跟他商量回程走高路,因为对贝提克来说,只用一只手,是很难应付缆绳和滑道的。在我们重新团聚后,我很惊讶地发现,他没在手上装金属钩,左胳膊剩下的半截前臂,依旧是一段光滑的残肢。但很快,我就发现他用一条皮带和数条皮质附件,弥补了失去五指的不足。“嗯,安迪密恩先生,”他回答我,“高路比较快。我同意,除非你想用飞行员去送信。”

我瞧了他一眼,觉得他是在开玩笑。飞行员是一族各自独往独来的人,是群疯子。他们站在高高的建筑上,直接架着滑翔伞飞下,顺着从巨型峭壁上吹来的山风,穿越山脊和高峰之间的广阔天地,而不仅仅受限于缆索或桥梁这些工具。他们观赏鸟儿,找寻上升的暖气流,仿佛那是他们生命的源泉……的确是。如果变化莫测的风突然转向,如果上升力突然消失,如果他们的飞行风筝突然出现问题,那他们根本找不到降落的平地。迫降在峭壁上,几乎就意味着死亡。落入下方的云朵中,那铁定意味着死亡。他们需要估算会吹什么风,测算上升气流、下降气流、急流,过程中不容许出一丁点差错……任何错误都将导致死亡的下场。正因如此,他们才独自生活,膜拜神秘异教,开出极大的价码替人办事,比如应达赖喇嘛的请求从布达拉捎信到别处,或是在佛陀庆典的时候拉出祈文横幅,或是替商人将用以打败竞争对手的紧急文件递送至总公司,以打败竞争对手,或者——如传说中所说——前往东方的泰山,由于一百多公里的天堑和致命云层的阻隔,这座山每年有好几个月与天山的其他地方相互隔绝,无法互通往来。

“我觉得,我们不能把这条信息托付给飞行员。”我说。

贝提克点点头。“没错,安迪密恩先生,但这儿的集市上能买到滑翔伞。就在飞行员行会的摊子上。我们可以买两架,这样就能走最短的路回去。虽然很贵,但我们可以卖掉几头柴羊。”

我永远也搞不明白这位机器人朋友是不是在开玩笑。我回忆起最近一次挂在滑翔伞下的经历,不由得想要哆嗦,但忍住了。“你在这个星球上乘过滑翔伞吗?”我问道。

“没有,安迪密恩先生。”

“那其他星球呢?”

“也没有,安迪密恩先生。”

“你觉得要是我们乘的话,成功回去的概率有多大?”我追问道。

“十分之一。”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么,在现在这个傍晚时分,乘索道和滑道的概率呢?”我说。

“只要天没黑,就有九成的把握。”他回答,“如果没到滑道太阳就下山了,就要小一点。”

“那就乘索道和滑道。”我说道。

集市常客在索道前排了很短的一条队伍,一会儿工夫便轮到我们上出发平台。这块竹子搭建的平台位于帕里集市台架底层之下,离上面约有二十米,它向外额外伸出了五米左右,凌驾在深渊上方。在我们身下,除了几千米深的空气,别无其他,在那一片空无的底部,唯有无所不在的茫茫云海,在隆起的岩石山脉上翻腾,仿佛白色的浪花溅泼在石桩之上。我知道,云海之下的几千米深处,充满了有毒气体,还有翻涌的酸海,我们的整颗星球,除了山岳,都被它们覆盖了。

缆索师傅朝我们挥挥手,示意我们过去,于是我和贝提克一起踏上跳台。这个转运站上连接着二十多根缆索,一根根线缆伸向四面八方,它们先是稍稍倾斜向下,随后探进深渊,最后从视野中消失,就像是一张黑色的蛛网。离我们最近的缆索终站位于北方,距离超过一点五公里,那个平台位于一个小山顶上,在白色壮丽的卓木拉日——“白雪王妃”——的背景衬托下,那山顶尤为显眼,但我们此次行程要往东走,将穿越山脉与山脉间的天堑,来到二十多公里外的另一个终点站,往那个方向通去的缆索一点点往下降,最后和远方岩石峭壁上的夕阳余晖融为一体,看上去似乎在半道中消失了。我们最后的目的地,还要越过那个终站,往东北行进超过三十五公里的距离。如果从走道走,需要先沿帕里山脉往北行进一段路程,然后往东横穿一系列的吊桥和小道,整个旅程非常漫长,得花上大约六个小时。如果通过缆索和滑道走,所花时间不到走道的一半,但现在已近傍晚,而滑道尤为危险。我又朝低垂的落日望了一眼,再一次琢磨起来,这主意是否明智。

“快准备好。”缆索师傅喊声如雷,这是个皮肤晒得黝黑的矮个男子,穿着一件朱巴[1],衣服斑驳变色,缀满补丁。当我们走到装备器械的缆绳前的时候,他正嚼着一块柴苏根,接着转身把残渣吐到了平台外。

[1]朱巴:指传统藏服。

“准备好了。”我和贝提克异口同声道。

“互相保持距离。”缆索师傅又咆哮道,他朝我指了指,示意我先开路。

我拿出全身轭具,晃了晃,把滑动吊索理出来,把胳膊伸进那套鼓鼓囊囊的吊索装备,这东西被我们戏称为刑架。我摸索了一番,找到双轴承滑轮装置,用一个钩环将其钩进吊索的吊环,接着又将其套进另一个钩环,打个单环结,作为滑轮制动的备用摩擦制动器。接着我拿出身边最好的D型平衡钩环,用它将滑轮的双轨夹在一起,轨底连上缆索。继而拿出安全绳索,在上面系上一根短短的普鲁塞克吊索,将绳索穿进头两个钩环,最后将其扣上胸前的轭具,连接点位于吊索下方。这一切花了不到一分钟,我举起双手,抓住滑轮上的D环控制器,上下跳了跳,看看滑轮和扣索是不是牢牢固定住了。一切稳稳当当的。

缆索师傅凑过来,以专家的眼光检查了一下双头D环,看看是否连接好,滑轮是否固定。他将滑轮前后试移了一米,确保几乎无摩擦力的轴承在紧密的机体中作平滑运动。最后又将全身重量压在我的肩膀和轭具上,让我感觉像是又背上了一个旅行包。确认吊环和制动绳索很牢靠之后,他终于放开了我。我很确信,他并不在乎我是否会摔下去死翘翘,但二十公里长的编织细缆伸向远方,直至消失不见,如果滑轮卡在上面什么地方,那么,清理难堪场面的,就是这位缆索师傅了,到时候他得坐在绳梯或是绳座上,吊在几千米高的空中,而往来游客只能干等着,最后发生骚动。不过,他看上去对装备很满意。

“走。”他说道,拍拍我的肩膀。

我挪了挪背上鼓鼓囊囊的高耸着的背包,顺势跳进半空。轭具的带子绷紧,缆索下弯,滑轮轴承发出极其轻微的嗡嗡声,我的两个拇指按住D环控制器,慢慢松开制动,开始迅速向前滑动,片刻之后,便沿着缆索飞驰起来。我抬起腿,靠坐在轭具座椅中,就好像过去三个月来,已经养成了这个老习惯。我们的目的地,昆仑山脉,正发出明亮的光芒。黑暮逐渐填满身下的深渊,夜影顺着身后的帕里山脉朝下移动。

我突然感觉到缆索的拉力起了一丝变化,又听见一阵嗡嗡声,原来贝提克也跳了下来,紧跟在我身后。我回头望了一眼,他已经出了跳台,两条腿以安全方式笔直地伸在前头,整个人在弹性起降器中轻荡。还能看见一条绳链将他左臂上的皮带连在了滑轮的制动索上。贝提克朝我招了招手,我也招手回应。速度越来越快,我坐在轭具中,赶紧转回身,注意着从我身边尖啸而过的缆索。有时候,鸟儿会停在缆索上休息。有时候,缆索上会结出冰块,耸起一个尖刺。还有一些极少的情况,有些人出了意外,或是掉出了安全带——天知道什么原因——而滑轮还留在缆索上。甚至还有一种情况,虽然极为罕见,但仍旧不得掉以轻心:有些人出于恶意的心理,或是本身有精神病症状,会在缆索上停留片刻,在上面系上一个楔索,或是弹簧凸轮,给下一个游客留下一个小小的惊奇。犯下这一罪行的犯人会被判以死刑,将会从布达拉或洛京最高的平台上扔下去,但是,对于遭遇楔索或是凸轮的人来说,这根本无法给他们带去多少抚慰。

不过,这些不测一个都没有在我身上变为现实。超轻缆索下是一片空茫寂寥之地,我安然穿了过去,耳边听到的,只有空气的轻啸,以及速度调整时滑轮制动发出的轻微哼鸣。虽然时近晚春,而且阳光依旧照在我们身上,但在这八千米的高空中,空气总是非常寒冷,呼吸倒没什么大碍。自从抵达天山后,我每天都会感谢掌管进化的神祇,让这样一颗重力稍低的行星——零点九五四的标准重力——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富含氧气。我低头俯瞰,脚底下几千米外,是一片云层,我想象着,在那难以体会的压力之下,是一片滚滚的海洋,劲风吹过,搅起千层浪,而那空气,其实是光气[2]和浓烈的一氧化碳。天山星球上没有真正的地表,唯有浓汤般的行星海,还有无尽的险峻山峦和高峰,耸立至数千米高的高空,触及氧气层,以及类似海伯利安的灿烂阳光。

[2]光气:一种无色的挥发性液体或气体,剧毒。

记忆拨动着我的心弦。我想起几个月前遇到的另一个云海星球,想起了离开那个星球后,在飞船中度过的第一天,当时我的热度和断腿尚未痊愈,也还没开始往跃迁点进发,我无所事事地对飞船说:“我想知道,我到底怎么穿过远距传输器来到这儿的。我脑中只记得一个巨型……”

飞船坐在河底,还是原来我们撇下它的那个地方,它播放出浮标摄影机拍下的全息影像,来回答我的问题。那是在夜晚拍摄到的影像,画质已被提高,正下着雨,传送拱门闪着绿光,树梢在摇曳。突然间,一条比飞船船体还要长的触须穿过了远距传输器的开口,载着一个看上去像是玩具船的物体,上面挂着一大块满是窟窿的帆伞织物。那条触须优雅、缓慢地扭了一扭,于是,帆伞、船只、船舱中耷拉着的小人,便向前滑移——事实上,是扑动——了一百米左右,消失进了猛烈摇动的树梢中。

“你当时为什么不来救我?”我问道,毫不掩饰口气中的怒火。我的腿还是疼得厉害,“为什么让我在雨中吊了一晚上,却什么也没做?我差一点死掉。”

“我没有得到明确的指示:你一返回,就来接你。”飞船说道,声音傲慢,像个天才的白痴,“你可能有重要的任务在身,无法容许任何打断。如果几天之内没有从你那儿得到音讯,我会派一艘履带式无人探测车,进入丛林,查明你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