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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七章 痛风病发作

[法]司汤达2019年03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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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到了提升,不是因为我的功劳,而是因为我的主人有痛风病。

贝尔多洛蒂   

读者也许对这种随便的,几乎可以说是友好的口气,感到了惊讶;我们忘了说,半个月来侯爵因为痛风病发作,一直待在家里。

德·拉莫尔小姐和她的母亲在耶尔[1],跟侯爵夫人的母亲在一起。诺贝尔伯爵来看他父亲,不过待不了一会儿就走。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好,但是见了面又没有什么话好说。德·拉莫尔先生不得已,只好跟于连待在一起,他发现于连是个颇有见识的人,不免感到了惊讶。他让于连替他念报纸。年轻的秘书很快地就能够挑选有趣的段落了。有一种新发行的报纸侯爵十分厌恶。他发誓说决不看它,然而每天都谈到它。于连笑了。侯爵对当今这个时代感到气愤,他让于连给他念李维[2]的作品,根据拉丁文本的即席翻译,使他觉得很有趣。

[1]耶尔,法国南部滨地中海城市,是冬季疗养胜地。[2]李维(公元前59—公元17),古罗马历史学家,作品《罗马史》是罗马古史的重要文献。

一天,侯爵用常常使于连感到不耐烦的这种过分客气的口气说:

“我亲爱的索雷尔,请允许我送给您一件蓝色的礼服作为礼物。当您高兴穿上它来看我时,您在我的眼里将是德·肖纳伯爵的弟弟,也就是说,我的朋友老公爵的儿子。”[3]

[3]本书下卷1章中提到,德·拉莫尔侯爵夫人是老德·肖纳公爵的女儿。因此侯爵是把于连想象成为他的妻弟。

于连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当天晚上,他试着穿蓝礼服去见侯爵。侯爵待他像待一个平等的人。于连具有一颗能够领会真正的礼貌的心,但是对细致的差别却一无所知。他在侯爵起这个怪念头以前,可以发誓说,要侯爵更加敬重地对待他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多么了不起的才能!”于连对自己说。当他立起来准备退出去的时候,侯爵道歉说,因为痛风病发作,不能送他。

这个古怪的念头迫使他思考。“他会不会是在嘲弄我?”他想。他去请教皮拉尔神父。皮拉尔神父没有侯爵那么有礼貌,仅仅吹了声口哨做为回答,然后就谈起别的事来了。第二天上午,于连穿着黑礼服,带着文件夹和需要签字的信件去见侯爵。他受到了以前的待遇。晚上换上蓝礼服,接待他的口气完全不同,跟前一天晚上一样客气。

“既然您好心地来看一个可怜的、生病的老人,而又不感到太厌倦,”侯爵对他说,“那就应该把您一生中遇到的所有那些小事讲给他听听,不过要讲得坦率,而且什么别的也不要考虑,只考虑讲得明确,讲得有趣。因为我们应该找乐子,”侯爵继续说,“在人生中只有这个是真实的,一个人不可能每天在战斗中挽救我的生命,也不可能每天送给我一百万;但是在这儿,在我的长椅子旁边,如果我有里瓦罗尔[4],他每天都可以替我解除一个小时的疼痛和烦闷。我流亡国外时,在汉堡跟他很熟。”

[4]里瓦罗尔(1753—1801),法国作家和记者。以见解尖刻,谈吐风趣见称,仇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流亡汉堡。

侯爵把里瓦罗尔跟汉堡人之间的那些趣闻讲给于连听;汉堡人要四个人合在一起才能理解一句风趣话。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跟这个小神父交往,德·拉莫尔侯爵想要让他高兴起来。他用荣誉激起了于连的自尊心。于连决定,既然要他说实话,他什么都说出来。但是有两件事他保持沉默:他对一个人的狂热崇拜,侯爵听了这个人的名字会暴跳如雷;还有他对天主的完全不相信,这对一个未来的本堂神父不太适合。他跟德·博瓦西骑士之间的那件小小的决斗来得正好。侯爵听到在圣奥诺雷街的咖啡馆里,车夫用脏话骂他的那段情节,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是主人和被保护人间的关系中的一个无比坦率的时期。

德·拉莫尔先生对这个独特的性格很感兴趣。起初他对于连的这些滑稽可笑的事还说几句鼓励的话,因为他听了可以开心解闷。不久以后,他又觉得慢慢地纠正这个年轻人的错误看法更加有趣。“其他那些来到巴黎的外省人对什么都赞赏,”侯爵想;“这一个对什么都恨。他们有太多的装腔作势,而他却没有足够的装腔作势。那些傻瓜把他看成一个傻瓜。”

痛风病的发作因为冬季天气严寒,一直不好,拖了好几个月。

“别人喜欢美丽的西班牙猎犬,”侯爵对自己说,“为什么我喜欢这个小神父会感到这么难为情呢?他性格古怪。我待他像待一个儿子;嗯!这有什么坏处呢?这个怪念头,如果它持续下去,将在我的遗嘱里使我付出一粒值五百路易的钻石。”

侯爵一旦理解了他的被保护人的坚强性格,每天都派他去处理新的事务。

于连心怀恐惧地注意到,这位大贵人有时对同一件事会给他完全相反的决定。

这种情况有可能给他带来严重的后果。于连从此以后,在跟侯爵在一起工作时,总带着一个登记簿,把侯爵的决定记在上面,并且让侯爵在上面画押。于连用了一个文书,由他把与每件事务有关的那些决定都登录在一本特殊的登记簿上。这本登记簿上也抄录了所有的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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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主意刚开始的时候,看上去好像极其可笑,极其无聊。但是不到两个月以后,侯爵感觉到了它的好处。于连建议他雇用一个在银行家手底下干过的文书,可以把于连负责管理的那些田地的所有收入和支出都记成复式账。

用了这种办法,侯爵对他自己的事务可以一目了然,甚至能够让自己享受到不用他的出面人帮助,进行了两三次新的投机的快乐。他的出面人常常诈骗他。

“取三千法郎给你自己,”一天他对年轻的助手说。

“先生,我的品行可能遭到诽谤。”

“依您看,该怎么办?”侯爵生气地说。

“请您做一个正式决定,亲手写在登记簿上;这个决定是给我三千法郎的一笔钱。况且,是皮拉尔神父想到用这种记账方法的。”侯爵带着德·蒙卡德侯爵[5]听他的管家普瓦松先生报账时的那种厌烦的神色,写下他的决定。

[5]德·蒙卡德侯爵,法国剧作家阿兰瓦尔(1700—1753)的剧本《资产者学堂》(1728)中的一个人物。

晚上,于连穿着蓝礼服出现时,他们从来不谈事务。侯爵的亲切,是那样迎合我们主人公一直苦痛着的自尊心,以至于他很快就对这个可爱的老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种眷恋之情。这并不是说,于连像巴黎人所说的多愁善感;但是他不是个没有心肠的人,自从老外科军医去世以后,还从来不曾有人这样亲切地跟他说过话。他惊奇地注意到,侯爵常常很有礼貌地照顾到他的自尊心,这在老外科军医身上是从来不曾见到过的。他终于明白了外科军医对他的十字勋章比侯爵对他的蓝绶带还要感到自豪。侯爵的父亲是一个大贵人。

一天,在上午的一次接见结束时,穿着黑礼服,为了处理事务而来的于连使侯爵感到高兴。侯爵把他多留了两个小时,一定要把出面人刚从交易所送来的钞票送几张给他。

“侯爵先生,我求您允许我说一句话,而且我希望它不至于会背离我对您应该怀有的无上敬意。”

“说吧,我的朋友。”

“请侯爵先生俯允我拒绝这份礼物。它不应该赠送给穿黑礼服的人,而且它会完全破坏了您好心地容许穿蓝礼服的人采取的态度。”他毕恭毕敬地行完礼,连看也不看一眼就走了。

这个举动使侯爵感到高兴。他当天晚上讲给皮拉尔神父听。

“有一件事我终于应该向您承认,我亲爱的神父。我知道于连的出身;我的这句知心话,我允许您不为我保守秘密。”

“他今天早上的表现是高贵的,”侯爵想,“而我使他成贵族。”

不久以后,侯爵终于能够出门了。

“到伦敦去过上两个月,”他对于连说。“特别信使和其他信使,会把我收到的信件连同我的批语给您送去。您写好回信,连同原信再给我送回来。我估计往返不过耽搁五天的工夫。”

在通往加来[6]的大路上急急忙忙赶路时,于连对派他去办的那些所谓的要务的无关紧要感到惊讶。

[6]加来,法国北部海港城市,与英国的多佛尔隔多佛尔海峡相望。

他踏上英国的土地时,怀着怎样一种憎恨的,几乎到了深恶痛绝的感情,我们就不去谈了。我们都知道他对波拿巴狂热地崇拜。他把每个军官都看成是一个哈得逊·洛爵士[7],他把每一个大贵人都看成是一个巴瑟斯特勋爵[8],圣赫勒拿岛上的那些卑鄙的事就是在他的命令下干出来的,因此他得到了担任十年内阁大臣的报酬。

[7]哈得逊·洛爵士(1769—1844),英国将军,拿破仑监禁在圣赫勒拿岛时,是残酷对待拿破仑的狱吏。[8]巴瑟斯特勋爵(1762—1834),英国政治家,拿破仑监禁在圣赫勒拿岛时,他是英国陆军大臣兼殖民事务大臣,哈得逊·洛爵士就是接受他的命令行事的。

在伦敦他终于了解什么才是极端的自命不凡。他和几个年轻的俄国贵族交上朋友,他们指点他。

“您是个生来命运不凡的人,我亲爱的索雷尔,”他们对他说,“您天生的这种冷漠的、离实际感觉有千里之遥的相貌,正是我们费尽心机想有的。”

“您不了解您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纪,”科拉索夫亲王对他说,“您要永远做和别人期待您做的相反的事。瞧,我以名誉担保,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唯一信仰。既不要做个蠢人,也不要做个矫揉造作的人,因为那样的话,别人会期待您干出愚蠢的事和矫揉造作的事,这个格言也就不能再实现了。”

于连有一天在德·菲茨-福尔克公爵的客厅里赢得了荣誉。德·菲茨-福尔克公爵邀请他和科拉索夫亲王参加宴会。人们等了一个小时。于连在二十个等待着的人中间的表现,至今驻伦敦使馆的那些年轻秘书还常常谈起。他脸上的表情真是再好没有了。

他不顾他的朋友们,那些纨绔子弟的反对,想去看看鼎鼎大名的菲利普·文,这个在洛克[9]之后英国唯一的一个哲学家。他发现他正在监狱里服满第七年徒刑。“贵族在这个国家里是不爱开玩笑的,”于连想;“除此以外,文还受到羞辱,受到诽谤,”等等。

[9]洛克(1632—1704),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主要著作有《政府论》、《教育漫话》等。

于连发现他情绪很好;贵族们的狂怒反而消除了他的烦闷。“瞧,”于连走出监狱时对自己说,“这是我在英国看到的绝无仅有的一个快活人。”

“对暴君们最有用的观念莫过于神的观念。”文对他说……

他的犬儒主义的哲学体系的其余部分,我们就略过不谈了。

于连回来以后,德·拉莫尔先生对他说:“您从英国给我带回来什么有趣的想法?”……他沉默不言。

“您带回来什么有趣的或者没有趣的想法?”侯爵紧接着又问了一句。

“第一,”于连说,“最明智的英国人每天有一小时是疯狂的;他受到自杀恶魔的光顾。自杀恶魔是这个国家的神灵。

“第二,在英国上岸以后,才智和天才都要失去百分之二十五的价值。

“第三,世界上再没有比英国更美丽,更奇妙,更动人的风景了。”

“现在轮到我说了,”侯爵说;“第一,您为什么要到俄国大使举办的舞会上去说,在法国有三十万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热切地盼望着战争?您认为对那些国王说来这很中听吗?”

“跟我们的那些大外交家说话,真不知该说什么,”于连说。“他们有发起严肃争论的爱好。如果您说的仅限于报纸上的那些老生常谈,他们会把您当成一个傻瓜。如果您敢于说点什么真实的和新的东西,他们就感到惊奇,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第二天七点钟,他们会打发大使馆一等秘书来对您说,您说了失礼的话。”

“不坏,”侯爵笑着说。“尽管如此,我敢打赌,思想深刻的先生,您没有猜到您这趟到英国去是去干什么。”

“请原谅我,”于连说;“我每周上国王的大使家里去吃一顿晚饭,他是世界上最有礼貌的人。”

“您就是去寻求这个十字勋章的,”侯爵对他说。“我不打算让您脱掉您的黑衣服,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我跟穿蓝衣服的人在一起使用的、比较起来更加有趣的谈话口气。在没有新的情况以前,仔细听好:当我看见这个小十字勋章的时候,您就是我的朋友德·肖纳公爵的小儿子,半年以前就被雇用在外交界工作,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罢了。请您注意,”侯爵补充说,神色十分严肃,并且打断了于连的感激表示,“我决不打算让您放弃您的身份。对保护人和被保护人说来,那都是一个错误和一个不幸。什么时候我的那些诉讼案件使您感到厌倦了,或者是您对我不再适合了,我会为您请求一个好的本堂区,像我们的朋友皮拉尔神父的那个本堂区一样,不过仅此而已,”侯爵用十分冷酷的口气补充说。

这枚十字勋章使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他说话比以前说得多得多了。他相信自己没有以前那样经常受到那些可能有不礼貌的解释的话的冒犯,或者成为那些话的攻击目标,而在谈话热烈时,那些话是什么人都可能脱口而出的。

这枚十字勋章给他招来了一次不寻常的拜访。这就是德·瓦尔诺男爵先生的拜访,他被授予男爵爵位,来巴黎向部里表示感谢,并且与部里达成非正式协议。他即将被任命为维里埃尔市长,代替德·雷纳尔先生。

于连听到德·瓦尔诺先生告诉他,德·雷纳尔先生不久前刚被发现是一名雅各宾党人,暗自感到非常可笑。事实是这样的:在即将来临的选举中,新男爵是部里推荐的候选人,而自由党人却向省里的、其实是极端保王思想非常浓厚的大选举团推荐德·雷纳尔先生。

于连想了解一点德·雷纳尔夫人的情况,但是没有成功。男爵看上去好像还没有忘掉他们过去的争夺,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她。他最后向于连提出要求,希望于连的父亲在即将举行的选举中投他的票。于连答应写信。

“骑士先生,您应该把我介绍给德·拉莫尔侯爵先生。”

“当然我应该这么做,”于连想;“但是像他这么一个坏蛋!……”

“说实话,”他回答,“我在拉莫尔府的地位太低,没有资格介绍。”

于连有什么事都告诉侯爵;当天晚上,他把瓦尔诺的要求,以及一八一四年以来的所作所为,讲给侯爵听。

“您不仅在明天把新男爵介绍给我,”德·拉莫尔先生神色十分严肃地说,“我还要邀请他后天吃晚饭。他将是我们的那些新省长中的一个。”

“在这个情况下,”于连冷静地说,“我为我父亲要求贫民收容所所长的职位。”

“好极了,”侯爵恢复了愉快的神色,说,“同意。我原以为您会来一番说教呢。您已经成长起来了。”

于连从德·瓦尔诺先生那里得知,维里埃尔的彩票经销处的主持人新近去世了;于连觉得把这个职位给德·肖兰先生很有趣。他从前曾经在德·拉莫尔先生住过的房间里拾到德·肖兰先生这个蠢货的请求书。侯爵在于连让他在向财政部长要求这个职位的信件上签字时,听到于连背诵那封请求书,由衷地笑了出来。

德·肖兰先生被任命以后不久,于连知道了该省的众议员们曾经为著名的几何学家格罗先生申请这个职位。这个高尚的人只有一千四百法郎的年金,每年借给刚去世的主持人六百法郎,帮助他养活他的子女。

于连对自己干的事感到惊讶。“这算不了什么,”他对自己说;“如果我要发迹,还得干出许许多多不公正的事才行,而且还得善于用富有感情的漂亮话来掩饰它们。可怜的格罗先生!应该得到十字勋章的是他,而得到的却是我,我必须按照给我勋章的政府的方针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