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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四十三章

[法]司汤达2019年03月18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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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以后,他正在酣睡中,感到有眼泪流到他的手上,把他惊醒了。“啊!这又是玛蒂尔德,”他在朦朦胧胧中想,“她忠实地执行她的策略,想用温柔的情感来攻破我的决心,”想到要看见这新的感伤场面,他心里不由得一阵厌烦,没有睁开眼睛。贝尔费戈尔逃避妻子的那几句诗回到他的脑海里。[1]

[1]法国寓言诗人拉封丹(1621—1695)写过一篇题为《贝尔费戈尔》的故事诗,诗中说撒旦派魔鬼贝尔费戈尔到人间去亲身体验一下结婚是怎么回事。贝尔费戈尔很快就从妻子身边逃回到地狱。在向撒旦报告时,他说:“老爷,婚姻关系和其他任何情况一样,使人苦不堪言。”

他听见一声奇怪的叹息,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德·雷纳尔夫人。

“啊!我在临死前重新见到你,这是个幻觉吗?”他跪倒在她脚下,大声嚷道。

“不过,请原谅,夫人,我在您的眼睛里仅仅是一个杀人凶手,”他一下子清醒过来,立刻改口说。

“先生……我来求您提出上诉,我知道您不愿意提出……”她泣不成声,没法说下去。

“请您饶恕我。”

“如果你希望我饶恕你,”她说着立起来,投入他的怀抱,“立刻对你的死刑判决提出上诉。”

于连连连地吻她。

“在这两个月里你每天都来看我吗?”

“我可以向你保证。每天都来,除非我的丈夫禁止我。”

“我签字!”于连大声叫起来。“怎么!你饶恕我!这可能吗?”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他已经疯了。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叫喊。

“没有什么,”她对他说,“你打伤了我。”

“打伤了你的肩膀!”于连一边大声说,一边泪如雨下。他略微离开一点,用火热的吻盖满她的手。“在维里埃尔,我最后一次在你的卧房里见到你的时候,谁能料到这件事呢?”

“那时候谁能料到我会给德·拉莫尔先生写这封卑鄙可耻的信呢?”

“你要知道,我一直爱着你,我只爱你一个人。”

“这真的可能吗!”德·雷纳尔夫人也喜出望外地叫起来。她朝跪在她面前的于连俯下身去,他们默默地哭了很长时间。

在一生中的任何时期,于连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刻。

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他们能够说话了,德·雷纳尔夫人说:

“还有这个年轻的米什莱夫人,或者不如说,这个德·拉莫尔小姐;因为我开始真的相信这个离奇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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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仅仅在表面上是真的,”于连回答。“她是我的妻子,但是她不是我的情妇。”

他们上百次地互相打断对方的话,好不容易才把对方不知道的事讲清楚。写给德·拉莫尔先生的那封信是指导德·雷纳尔夫人神修的那个年轻教士写好,然后让她抄的。

“宗教让我干了一件多么骇人听闻的事!”她对他说;“我还把这封信里的那些最可怕的段落改得缓和了一些呢……”

于连的高兴和幸福向她证明了他已经完全原谅她。他从前不曾为爱情这般疯狂过。

“然而我相信我是虔敬的,”德·雷纳尔夫人在谈话中接着对他说。“我真诚地相信天主;我也同样相信,甚至我已经得到了证明,我犯的罪行是可怕的,可是我一看见你,甚至在你用手枪朝我开了两枪以后……”她说到这儿,于连不顾她反对,连连地吻她。

“放开我,”她继续说下去,“我要和你谈谈清楚,我怕会忘了说……我一看见你,所有的责任感一古脑儿全都不见了,我对你说来,除了是爱情以外,什么也不是了,或者说,爱情这个词儿还嫌太弱。我对你的感情是我应该对天主怀有的感情:尊敬、爱和服从的混合……说真的,我不知道你在我心里引起的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你要是叫我给监狱看守一刀子,不等我考虑,这个罪行就会立刻犯下了。在我离开你以前,把这一点给我好好解释解释,我希望看清楚我的心;因为在两个月以后我们要分开了……顺便说说,我们会分开吗?”她微笑着对他说。

“我收回我的诺言,”于连立起来,大声说;“如果你企图用毒药、刀子、手枪、木炭或者其他任何手段结束或者缩短你的生命,我就不对死刑提出上诉。”

德·雷纳尔夫人的表情一下子变了;最强烈的爱换成了深沉的梦想。

“如果我们马上就死呢?”最后她对他说。

“谁知道在另外一个世界能找到什么呢?”于连回答;“也许是痛苦,也许什么也没有。我们不能够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度过两个月吗?两个月有很多天呢。我从来不曾有这么幸福!”

“您从来不曾有这么幸福?”

“从来不曾,”于连喜极欲狂地说,“我跟你说话,正像跟我自己说话一样。天主不容我夸大。”

“你这样说话,就是在命令我,”她露出羞怯而忧郁的笑容,说。

“好吧!你指着你对我怀有的爱情发誓,决不用任何直接的或非直接的方法谋害自己的生命……你要记住,”他补充说,“你应该为了我的儿子活下去,玛蒂尔德一旦变成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夫人,就会把我的儿子交给一些仆人,不再管他。”

“我发誓,”她冷静地回答,“但是我希望把你亲笔写的、有你签字的上诉诉状带走。我要亲自去找检察长先生。”

“当心,你会连累你自己的。”

“在干出了上监狱里来看你的这种事以后,我在贝藏松和整个弗朗什-孔泰,将永远成为大家谈笑的话柄,”她神情非常悲痛地说。“严格的廉耻心的界限已经越过……我成了一个身败名裂的女人了,说真的,这是为了你……”

她的语气是那么悲伤,于连在一种对他说来是崭新的幸福中抱吻她。这不再是爱情的陶醉,而是极端的感激。他刚刚第一次发现她为他做出的牺牲有多么大。

一定是哪一个好心的人通知了德·雷纳尔先生,说他的妻子到监狱去长时间地探望于连;因为在三天以后,他派来了马车,命令她立即返回维里埃尔。

以这次残酷分离做为开始的这一天,对于连说来是很不幸的。两三个小时以后他得到通知,有那么一个老奸巨猾,然而却没有能够在贝藏松的耶稣会士中间发迹的教士,从早上起就站立在监狱门外的街道上。雨下得很大,这个人在那儿企图扮演一个殉教者的角色。于连情绪很坏,这种蠢事使他非常生气。

早上他已经拒绝这个教士的探望,但是这个人打算听于连的忏悔,然后利用他认为自己肯定可以听到的所有那些隐情,在贝藏松的年轻妇女中间博取一个名声。

他高声地宣布,他要在监狱门口度过白昼和黑夜;“天主派我来打动这个叛教者的心……”老百姓总是喜爱看热闹,开始聚集起来。

“是的,我的弟兄们,”他对他们说,“我将在这儿度过白天,黑夜,以及接下来的所有白天和所有黑夜。圣灵跟我说过话,我从天上接到一个使命;我应该拯救年轻的索雷尔的灵魂。请你们和我一起祈祷吧,”等等,等等。

于连厌恶遭到议论,厌恶任何可能引起别人对他注意的事。他打算抓住时机悄悄地逃离这个世界;但是他多少还抱着一点再见到德·雷纳尔夫人的希望,他已经爱得发了狂。

监狱的大门朝着最热闹的街道中的一条。想到这个浑身是泥的教士引来了一大群人,议论纷纷,他心里就痛苦不堪。“毫无疑问,他时时刻刻都在重复提到我的名字!”这个时刻比死还要难受。

有一个看守对他很忠心,他在一个小时里叫了这个看守两三遍,打发他去看看那个教士是不是还在监狱门口。

“先生,他双膝跪在烂泥里,”看守每次都这么对他说;“他为了您的灵魂高声祈祷,念连祷文……”“蛮横无理的家伙!”于连想。这时候他果然听见一片低沉的嗡嗡声,这是老百姓对连祷文做出应答,更加使他感到不耐烦的是,他看见看守也在轻轻动着嘴唇,一遍遍念那些拉丁文词句,“有人开始说,”看守补充说,“您的心肠一定非常冷酷,才会拒绝这个圣洁的人的帮助。”

“啊!我的祖国!你还是多么野蛮啊!”愤怒得发了狂的于连嚷道。他继续高声推理,根本没有想到看守就在面前。

“这个人希望在报纸上有一篇文章;瞧,他肯定可以得到。

“啊!该死的外省人!在巴黎,我决不会有这种烦恼。那儿的人招摇撞骗的本领要巧妙得多了。

“去叫这个圣洁的教士进来,”他最后对看守说;汗水不断地从他的额头上淌下来。看守划了一个十字,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

这个圣洁的教士相貌丑得可怕,身上脏得还要可怕。冷冰冰的雨下着,更增加了黑牢里的阴暗和潮湿。教士想拥抱于连,在跟他说话时,开始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最卑劣的伪善态度太明显了;于连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生过这样大的气。

在教士进来以后才一刻钟,于连完全变成了一个懦夫。他头一次觉得死亡的可怕。他想到了在死刑执行的两天以后他的尸体的腐烂情况,等等,等等。

他眼看着就要通过什么软弱的表示暴露出自己的真实心情,或者是朝教士扑过去,用锁链把他勒死,他忽然灵机一动,请求这个圣洁的人就在当天去为他做一台四十法郎的隆重的弥撒。

这时候已经接近中午,那个教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