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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本序 · 一

[英]艾米莉·勃朗特2018年07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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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7年,勃朗特姐妹:夏洛蒂(1816—1855)和艾米莉(1818—1848)化名出版了两部不同寻常的小说《简·爱》和《呼啸山庄》,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是出于两个没有见过多大世面的青年妇女的手笔(她们采用两个男性化的名字:Currer Bell,Ellis Bell做笔名)。亲姐妹的两部杰作问世之后,命运大不相同。《简·爱》立即受到热情的欢呼,使作者一夜之间成了名。可是《呼啸山庄》一开始就遭到评论界猛烈谴责,其中有一些说得非常刻薄:“是哪一个人写出这样一部作品来,他怎么写了十来章居然没有自杀?”(1848)有人又这样嘲弄:这部“恐怖的、可怕的、令人作呕的小说,应该改名为《枯萎山庄》(Withering Heights)才对。”(1848)〔1〕

〔1〕以上引文见R.Crump:“Charlotte and Emily Brontë:1846—1915”(1982)p.12:E31,p.7:E3。

将近半个世纪,《呼啸山庄》一直不为世人所理解,除了个别有见地的评家外,都认为这部小说的作者比她的姐姐差远了。就连她的姐姐对于艾米莉的非凡天才也不能说已有充分的理解。1850年,她妹妹去世之后的第二年,她为《呼啸山庄》第二版写序,为妹妹辩护,可是语气之中带着歉意:这是一部粗糙的不太成熟的作品,要是天假以年,作者是能写出更好更成熟的作品来的:

假使她活着,她的思想自会像一株壮实的树木一样成长起来,长得更高更挺拔,更加枝繁叶茂,结出成熟了的更香甜、更红润的果实〔2〕。

〔2〕以上引文见R.Crump:“Charlotte and Emily Brontë:1846—1915”(1982)p.12:E31,p.7:E3。

在当时的文艺领域中,艾米莉远远地走在人们的前面。直到将近半个世纪以后,才有人认为:“在十九世纪,《呼啸山庄》是一位女作家所能写出的最好的散文诗。”(1891)在二十世纪初,有人开始提出:艾米莉的天才比夏洛蒂更高(1903),艾米莉·勃朗特“是三姐妹中最伟大的天才”(1904)。〔3〕

〔3〕出处同上:p.86,p.137:E19,p.138:E5。

进入二十世纪(尤其在三十年代以后),艾米莉的声誉蒸蒸日上,评论文章大量涌现,而夏洛蒂的光彩却相对地显得有些暗淡了。研究勃朗特姐妹的学者克伦泼在他的专著中这样提出:“目前占主导的(虽然不是一致的)意见,认为艾米莉·勃朗特比夏洛蒂·勃朗特是一位更伟大的女作家,《呼啸山庄》比《简·爱》是一部更伟大的小说。”(1982)〔4〕

〔4〕同上,“导言”第10页。

我个人认为,《呼啸山庄》的确是一部天才之作,足以和莎士比亚的伟大的戏剧前后辉映。不过目前的问题不在于争论艾米莉在英国文学史上该占怎样一个地位,而是究竟该怎样去认识她的这一作品:这是说,问题不在于给予多高的评价,更重要的是怎样去深入理解。

就像逗留在“蒙娜·丽莎”嘴角边的神秘的微笑,《呼啸山庄》也显示了一种永久的艺术魅力,紧紧包藏在书中的是怎么一个信息呢?这似乎也是一个猜不透的(至少是不那么容易猜透的)谜啊,因此赢得了不少的西方学者去琢磨它、解释它;无论小说的结构、人物形象、叙述技巧,小说和女作家的诗歌的血缘关系,和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渊源关系,以及作品的主题、风格、意象、梦幻的运用、象征主义,等等,一一都成为西方学者钻研的对象。真是众说纷纭,层出不穷,形成了“艾米莉热”。这里想提出我个人对这部杰作的理解。

艺术结构和主题思想

研究《呼啸山庄》,好比啃一个硬果,首先碰到的是它表层的硬壳:那复杂的艺术结构;让我们试一下,是否可以剥开它,通过作品的表层,深入到作品的核心。

过去许多评论家都不能理解这部杰作的艺术价值,说是“充满着缺点的结构”(1900)〔5〕。

〔5〕同前,p.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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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著名小说家毛姆推崇《呼啸山庄》,把它列为世界十大小说之一,可是连他也这么认为:“《呼啸山庄》的结构臃肿笨拙,……她要讲的是一个牵涉到两代人的复杂的故事。这是一桩很困难的事,……艾米莉做得不成功。”他还说:“讲《呼啸山庄》这个故事,一个有经验的小说家可能会找到一个更好的方法。”(1954)〔6〕

〔6〕见《勃朗特姐妹研究》,杨静远编(1983),第400,401页。

在这一点(以及其他一些论述)上,我很怕毛姆并不是艾米莉的真正的知音。

艺术结构对于一本小说,首先就是故事的叙事方式。

女作家放弃了那种从头说起、原原本本、平铺直叙的传统的叙事手法。十九世纪的女作家,像她的姐姐写《简·爱》(1847),奥斯丁写《傲慢与偏见》(1813),盖斯凯尔夫人写《玛丽·巴登》(1848),采用的都是这一种叙述手法。

《呼啸山庄》也并不是那种倒叙:故事在回忆中展开,回忆完了,故事也就结束了。这两种叙述方法:顺叙和倒叙,它们的起点都是固定的,就像“上行车”和“下行车”那样,不是从起点站出发,就是把终点站作为出发点。

艾米莉与众不同,别出心裁地采用了当时少见的“戏剧性结构”。故事的叙述从中间开始,因此故事的出发点有很大的选择余地,整个故事的时间跨度越大,从哪里开始进入故事,就越需要艺术上的胸有成竹。

欧洲剧作家在组织他们的戏剧情节时,最善于从故事的半中间说起,公元前五世纪的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是这样,十九世纪的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也是这样。我国戏剧家曹禺的成名作《雷雨》借鉴欧洲戏剧的创作经验,也是这样处理,剧本刚开始,就已经接近整个故事的终点了:剧中的主要人物都是带着自己的历史上场的,在冥冥之中把他们的命运千丝万缕地纠结在一起的那张罗网,在戏剧开始之前就已经撒下了。因此戏剧情节是向两个方向进行的:顺叙和倒叙。在向未来推进的过程中(顺叙),同时展现了过去(倒叙)。临到结尾,整个故事才以它完整的面貌显示在观众眼前:原来苦难的人间有这么一段辛酸事!悬念刚结束,震撼人心的高·潮就接着来到了,因此戏剧气氛始终是紧张的,扣住了观众的心弦。

《呼啸山庄》要交代的是两户人家的两代家史,时间跨度长达几十年,应该从哪里开始进入故事,女作家在下笔之前,一定作了苦心推敲:怎样才能取得最好的艺术效果。全书的最初三章,不仅是叙述故事的起点,应该也是我们研究《呼啸山庄》的一个起点。对于我们探索全书的主题思想,了解女作家的非凡的艺术才华,这最初三章可说具有关键性意义。

整个小说的时间跨度前前后后三十一年——从1771年(孤儿希克厉被从利物浦带到呼啸山庄来)到1802年秋(小卡瑟琳和哈里顿成为一对情侣),女作家把叙述的起点安排在1801年的冬天:因此和《雷雨》的戏剧结构很有相像之处。小说的开头和小说的结尾(也就是说悬念的终止和高·潮的来到)在时间表上是非常接近的,故事的情节同样向两个方向发展:顺叙和倒叙。第三十一章可以作为一条大致上的分界线:这以前,是倒叙;从第三十一章开始的最后四章是顺叙。

这样一种非传统的“戏剧性结构”本来就很复杂了,女作家还引进了故事以外的,或是故事边缘的两个人物:房客洛克乌和女管家纳莉来担任故事的叙述者。故事的顺叙部分(那是很小的一部分)由洛克乌承担;纳莉则是过去的历史的见证人。就是说,纳莉为了给病中的洛克乌解闷,把山庄和田庄这两家人的家史一段又一段说给洛克乌听,再由洛克乌以第一人称的语气向读者转达。这样,这部小说采用了双重框架结构。

有时候,在情节线中断的地方,或是在故事跳跃过去,需要补叙的部分,作者又这样安排:由伊莎蓓拉把她私奔后的伤心遭遇用书信方式向纳莉吐露,或者由山庄的女仆把她在这户人家中的所见所闻,以及她的感想,说给纳莉听,等等。这时候,伊莎蓓拉等人是故事的叙述者,纳莉成了传达者,而洛克乌则成了“二传手”。洛克乌这个局外人是始终存在的。因此有些场合,女作家甚至采取了三重框架的叙事结构。

这真是一个复杂的叙事系统,在当时的英国小说创作中,可说是大胆的创新,难怪这部不合常规的小说在1847年发表后,有些评论家给搞糊涂了,指责这部作品“乱七八糟、拼拼凑凑,不成个体统”(1848)〔7〕。

〔7〕“Charlotte and Emily Brontë”,p.12。

这样复杂的叙事系统要处处运转、衔接得非常轻松妥帖,已经不容易了,女作家有时候环绕着一段有意义的插曲,还采取了前后呼应、多层次、多视角的叙述法(像两个孩子夜闯画眉田庄那段情节,先后由卡瑟琳、纳莉、希克厉三人叙述),那周密的构思,真令人赞叹!

苦心设计这双重的、三重的,以至多层次的叙事系统,我想,一个原因是女作家为了要把她本人隐蔽起来。在当时有许多英国作家(像萨克雷、狄更斯等)在小说情节进展的过程中,喜欢用插话的方式,随时以作家的身份出面和读者进行对话,发表议论,而故事中的人物被挤到后面去了。在《呼啸山庄》中,自始至终没有作者自己的一句话,女作家隐藏到人物后面去了。我们知道,艾米莉的性格十分内向,她在这作品中倾吐的却是从来没有向人倾吐过的,也很少有人这样倾吐过的狂风暴雨般的激情;她需要把自己很好地隐蔽起来。这双重和三重的以至多层次的叙事方式,给了她一种安全感。

这里有一个很重要、但是常被忽视的问题:女作家在组织她的复杂的叙事系统时,为什么选择一个不相干的外地人闯到山庄来作客,作为进入故事的起点?我们说过,故事的叙述的起点也就是我们对这部小说的理解的起点。

洛克乌第一次来到山庄作客,是1801年的11月。在这之前,山庄和田庄两户人家已经一一经历了许多重大的事故,好几个主要人物(包括女主人公在内)都已经死亡了,从小说情节而言,故事的起点落在相对“平静”的日子里。从第一到第三章,故事的情节并没有进展,它停滞不前,无论洛克乌去不去山庄作客,对于小说中的人物的命运都没有丝毫影响;那么这开头三章岂不成了可有可无吗?

可是我可以说,这一故事起点的选择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尽管它在故事情节上徘徊不前,在艺术效果上却引出了一个巨大的悬念;更重要的是,它为读者提供了一把钥匙。贯穿全书的主题思想本来很复杂,不太容易把握,现在有了这样一把钥匙,就比较容易地看清它的脉络了。这该是女作家的用心所在。这三章是出于天才手笔的三章,用闲笔写来,却又构思严密,文笔精练,不乏风趣。我个人认为,这样设想巧妙、富于艺术特色的三章,在英国古典小说中是不多见的。

我们要看到,洛克乌这个站在故事情节以外的人物,决不是作品中一个多余的人。他在这个作品中起了别人不能代替的重要作用:即通过闯进呼啸山庄的这一个陌生人的眼睛,看到了在希克厉统治之下,那里成了怎么样一个冷酷的世界。洛克乌曾经用善意的眼光去看待希克厉(尽管那位业主显得那样傲慢,不可亲近),谁知一踏进那户人家,尤其第二次访问,他这客人所得到的只是粗鲁无礼的对待。他看到在那里人和人之间没有一句亲切的、投机的话,没有会心的微笑,没有感情的交流,只有彼此的仇恨,人和人之间的感情降落到了冰点。这一家四口(不算女仆)一个个都像数学上的疙瘩:解不开的无理数。

这是个让人片刻也待不住的家,没想到却住着一位像仙女般美丽的姑娘,谁知她也是那么冷漠,傲慢得不近人情。她毫不掩饰她憎恨周围的一切人。

不仅主人、仆人都冷漠无情,就连这户人家养的狗也全是一群恶狗,对生人抱着敌视的态度,随时等待机会发泄它们凶猛的兽性。洛克乌来山庄作客,没想到一下子成了它们袭击和围攻的目标——“六七个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四脚魔鬼,一窝蜂地从隐蔽的洞窟里直冲出来,向共同的目标集中。”

不管洛克乌怎样自夸为“厌世者”,一旦他闯进了希克厉所统治的那个世界,连他都感到不寒而栗。人和人之间的感情降到了冻结的冰点。就像降落在山庄的那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人类的一切美好的感情都被深深地淹没在人和人之间的不正常的憎恶、仇恨下面了。

全书开头,有一段对于呼啸山庄的自然环境的描绘,很有意思。“呼啸”(wuthering)是当地的方言,指暴风席卷而来的时候,大自然发出的那一片咆哮声。那猛烈的风暴是经常光临这座山庄的:

只消看一看宅子尽头的那几株萎靡不振、倾斜得厉害的枞树,那一排瘦削的都向一边倒的荆棘(它们好像伸出手来,乞求阳光的布施),也许你就能捉摸出从山边沿刮来的那一股北风的猛劲儿了〔8〕。

〔8〕见第1章。

这一段带有人情味的诗意的描述,具有高度的象征意义。终年不断的猛烈的北风,不容许山庄的树木向天穹挺伸,强迫它们都得向一边倒去。那萎靡不振的树木失去了原来的那种发育良好的优美的体形。“树性”被狂暴的猛风扭曲了。

在这部作品里,树性就是人性的象征。人性同样终年不断地在承受强暴的压力。就像那萎靡不振、倾斜得厉害的树木,人性同样被残酷地扭曲、摧残了。

当外地的客人从山庄跨进宅子的门槛,他就是从户外的严酷无情的自然环境,闯进了户内的严酷无情的人为环境。洛克乌惊惶失措,坐立不安,通过他那惶惑的眼睛,我们看到了人类世界将会变得多么凄厉、痛苦、不能容忍——当人一旦丧失了他那美好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