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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生意被劫匪盯上,胡雪岩谋划招安之计 6.1 江湖祸事 · 1

高阳2019年07月1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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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松江,船泊秀野桥下,都上了岸,先到尤家休息。尤五奶奶大出意外,少不得有一番寒暄张罗。尤家常年备着好些客房,除了芙蓉是七姑奶奶早就约好,跟她一起住以外,尤五奶奶又坚邀胡、裘二人在她家下榻。略略安顿,随即去见老太爷。

因为裘丰言是生客,又是一位官儿,老太爷十分客气,叫人取来长袍马褂,衣冠整齐,肃然陪坐。这一下不但裘丰言大为不安,连胡雪岩亦颇为局促,幸好,七姑奶奶接踵而至,有她在座,能说会道,亲切随和,才把僵硬的气氛改变过来。

说过一阵闲话,七姑奶奶谈到正事,“老太爷,”她说,“今天我有桩大事来禀告你老人家。不过,有点说不出口。”

老太爷已经看出来,裘丰言跟她也相熟,这样,自己说话,就无须有所避忌:“真正新鲜话把戏!”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还有啥说不出口的话!”

“老太爷也是,就看得我那样子的老脸厚皮。”七姑奶奶笑着站了起来,“我先进去跟老姑太太谈谈,请小爷叔代我说吧!”

老姑太太是老太爷的妹妹,也七十多了,耳聋口拙,没有什么可谈的,七姑奶奶无非是托词避开,好让胡雪岩谈她的亲事。

七姑奶奶没有一个归宿,原是老太爷的一桩心事,所以听得胡雪岩细谈了经过,十分高兴。尤其是听说王有龄以知府的身份,降尊纡贵,认出身江湖的七姑奶奶作义妹,更觉得是件有光彩的事。这一切都由胡雪岩而来,饮水思源,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同时因为裘丰言作胡雪岩的代表,在尤家与王家之间,要由他来从中联合安排,所以老太爷又向裘丰言拜托道谢。言出至诚,着实令人感动。

“老太爷,”胡雪岩最后谈到他自己的请求,“有件事,尤五哥不在这里,要劳动你老人家替我调兵遣将了!”

“噢!”老太爷一叠连声地说,“你吩咐,你吩咐!”

等胡雪岩说明,要派两个人护送,料想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却不道老太爷竟沉吟不语。

这就奇怪了,他忍不住要问:“老太爷,莫非有什么难处?”

“是的。”老太爷答道,“你老弟是自己人,裘爷也是一见如故的好友,这件事说不巧真不巧,说巧真巧。不巧的不去说它了,只说巧的是,亏得你跟我说,不然,真要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了。”

听得这话,以胡雪岩的精明老到,裘丰言的饱经世故,都察出话中大有蹊跷,两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眼色,自然还是胡雪岩开口。

“老太爷既当我们是自己人,那么,是怎么的‘不巧’?何妨也说一说!”

“不必说了!不巧的是老五不在这里,在这里就不会有这件事。”老太爷平静地问道,“裘老爷预备什么时候走?”

“我的货色还在上海,雇船装货,总得有三五天的工夫。我听老太爷的吩咐!”

“吩咐不敢当。”老太爷说,“你明天就请回上海去预备。今天四月十四,准备四月二十开船,我们四月十九,在上海会齐。”

“怎么?”胡雪岩不解“我们”两字,“莫非——”

“是的。”老太爷说,“我送了裘老爷去!”

“那怎么敢当?”裘丰言跟胡雪岩异口同声地说。

“不!”老太爷做了个很有力的手势,“非我亲自送不可。”说着,嘴唇动了两下,看看裘丰言,到底不曾说出口来。

“对不起,老裘!”胡雪岩看事态严重,也就顾不得了,径自直言,“你请外面坐一坐,我跟老太爷说句话。”

“是,是!”裘丰言也会意了,赶紧起身回避。

“不必!裘老爷请这里坐!”老太爷起身又道歉,“实在对不起!我跟我们胡老弟说句‘门槛里’的话。不是拿你当外人,因为有些话,说实在的,裘老爷还是不晓得的好。”

交代了这番话,老太爷陪着胡雪岩到佛堂里去坐——这是他家最庄严、也最清静的一处地方,胡雪岩很懂这些过节,一进去立刻摆出极严肃的脸色,双手合十,先垂头低眼,默默地礼了佛,才悄悄在经桌的下方落座。

老太爷在他侧面坐了下来,慢慢吞吞地说道:“老弟台,我不晓得这件事有你‘轧脚’在内,早晓得了,事情就比较好做。现在,好比生了疮,快要破头了,只好把脓硬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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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很用心地听着,始终猜不透,裘丰言押运的这一批军火,跟他有何关系?但有一层是很清楚的,老太爷的处境相当为难,只是难在何处,却怎么样也想不出。江湖上做事,讲究彼此为人着想,所以胡雪岩在这时候,觉得别样心思可以暂时不想,自己的态度一定得先表明。

“老太爷,”他说,“我晓得你拿我这面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既然这样子,我们就当这件事你我都有份,好好商量着办。如果难处光是由你老一肩挑了过去,即使能够办通,我也不愿意。”

“老弟台!”老太爷伸出一只全是骨节老茧的手,捏着胡雪岩的手腕说,“我真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我把事情说给你听。”

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事情说巧真巧,说不巧真不巧!这一批军火跟他的一个“同参弟兄”有关,这个人名叫俞武成,地盘是在扬州、镇江一带。

这时太平军虽已退出扬州,但仍留“丞相”赖汉英扼守辰州,与清军刑部左侍郎雷正诚的水师,相持不下。太平军全力谋求打开局面,所以跟上海的洋商在暗中有交易,希望买到一批军火。

“这件事要派洋商的不是!”老太爷说,“浙江买的那批洋枪,原来洋商是答应卖给‘长毛’的,已经收了人家的定洋,约期起运,由英国兵舰运了去。哪知道事情变了卦,听说替浙江方面出头交涉的人,手腕很灵活——”

“老太爷,”胡雪岩很高兴地抢着说,“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未来的‘七姑爷’古应春。”

“噢!我不晓得。老五这两个月一直在上海,消息隔绝了。这且不去说他,先说我那个同参弟兄俞武成。”

俞武成跟赖汉英相熟,因而一半交情,一半重礼,赖汉英托出俞武成来,预备等这批军火从上海起运,一入内河,就要动手截留。由于是松江漕帮的地盘,所以俞武成专程到松江来拜访他这位老师兄,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这怪我一时疏忽。”老太爷失悔地说,“我是久已不管闲事,一切都交给老五,偏偏老五又到杭州去了。俞武成又是当年一炷香一起磕头的弟兄!五十年下来,同参的只剩了三个人,这个交情,我不能不卖。哪晓得大水冲了龙王庙!如今说不得了,只好我说了话不算!”

“那怎么可以?”胡雪岩接口答道,“俞老虽是你老的同参,但是答应过他的,也不能脸一抹,说是自己人的东西,不准动!光棍不断财路,我来想办法。”

“老弟台!没有叫你伤脑筋的道理。我是因为当你自己人,所以拿门槛里的话告诉了你,照规矩是不能说的。”老太爷又说,“我只请你做个参赞,事情是我的,无论如何要掮它下去,你请裘老爷放心好了。”

“怎么放得下心!”胡雪岩说,“如今只有‘按兵不动’,那批洋枪先放在那里,等跟俞老谈好了再说。”

老太爷不答,身往后一靠,双眼望空,紧闭着嘴唇,是那全心全意在思索如何解开这难题的神气。

胡雪岩见此光景,颇为不安,心里也在打算:如果俞武成不是他的“同参弟兄”,事情就好办;若是这批军火,不是落到太平军手里,事情也好办。此刻既是投鼠忌器,又不能轻易松手,搞成了软硬都难着力的局面,连他都觉得一时真难善策。

“难!”老太爷说,“想来想去,只有我来硬挺。”

“硬挺不是办法。”胡雪岩问道,“照你老看,俞老跟那面的交情如何?”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江湖上走走,一句话就是一句话,他答应了人家,我又答应了他,反正不管怎么样,这票东西,我不让他动手,我们弟兄的交情就算断了。”

“话不能这么说!”胡雪岩脑际灵光一闪,欣然说道,“我倒有个无办法中的办法,我想请你老派个专人,将俞老请来,有话摆在台面上说:两面都是自己人,不能帮一面损一面。事情该怎么办,请俞老自己说一句。”

“这叫什么办法?”老太爷笑道,“那不就表示:这闲事我管不下来,只好不管吗?”

“正就是这话!”胡雪岩点点头,“你老不肯管这闲事,俞老怨不着你。而在我们这面,就承情不尽了。”

老太爷略想一下问道:“莫非你另有法子,譬如请官兵保护,跟武成硬碰硬较量个明白?”

“我哪能这么做?”胡雪岩笑道,“我这样一做,将来还想不想在江湖上跑跑?”

“那么,你是怎么办呢?”

“我想跟俞老谈了再说。”胡雪岩答道,“我要跟他老实说明白,这票货色,如果不是太平军那面要,我可以放手,由他那面的户头承买,我另找洋商打交道,现在可不行,这是请俞老不要管闲事。至于那面送了怎样一笔重礼,我照送就是。”

“听说是一万银子。”

“一万银子小事,我贴也贴得起。我看俞老也不见得看得如何之重!我要劝他的是,一定不可以帮长毛。为人忠逆之辨,总不可以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