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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空门寻踪 · 4

高阳2019年07月1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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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在这里,一旦证实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萧家骥与胡雪岩对望着,沉默着,交换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样的疑问:阿巧姐投身在这白衣庵中,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说为了修行,诚如萧家骥所说:“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倘使不是为了修行,那么非杨即墨,阿巧姐便是另一个了尘。这一层不先弄明白,不能有所决定,这一层要弄明白,却又不知如何着手。

终于是胡雪岩作了一个决定,“了尘师太,我请这位萧老弟先跟敝眷见一面。不知道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这样最好。不过,我得先问一问她。”

由于了尘赞成萧家骥跟阿巧姐见面,因而可以猜想得到,所谓“问一问她”,其实是劝一劝她。反正只要了尘肯帮忙,一定能够见得着面,胡雪岩和萧家骥就都无话说,愿意静等。

等了尘一走,萧家骥问道:“胡先生,见了阿巧姐,我怎么说?”

“我只奇怪,”胡雪岩答非所问,“这里是怎样一处地方,莫非那个什么阿金一点都不晓得?”

“现在没有工夫去追究这个疑问。胡先生,你只说我见了阿巧姐该怎么样?”

“什么都不必说,只问问她,到底作何打算。问清楚了,回去跟你师娘商量。”

跟阿巧姐见面的地方,是当家老师太养静的那座院子。陈设比不上了尘的屋子,但亦比其他的尼姑庵来得精致,见得白衣庵相当富庶,如果不是有大笔不动产,可以按期坐收租息,便是有丰富的香金收入。

阿巧姐容颜憔悴,见了萧家骥眼圈都红了。招呼过后,萧家骥开门见山地问:“阿巧姐,你怎么想了想,跑到这地方来了?”

“我老早想来了。做人无味,修修来世。”

这是说,她的本意是要出家。萧家骥便问:“这里你以前来过没有?”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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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隔墙有耳,萧家骥话不能明说,想了一下,记起胡雪岩的疑问,随即问道:“阿金呢?她来过没有?”这意思是问,阿金如果来过,当然知道这里的情形,莫非不曾跟你说过?

阿巧姐摇摇头:“也没有。”

“那就难怪了!”

话只能说这一句,而阿巧姐似乎是了解的,幽幽地叹了口无声的气,仿佛也是有好些话无法畅所欲言似的。

“现在怎么样呢?”萧家骥问道,“你总有个打算。”

“我——”阿巧姐说,“我先住在这里。慢慢打算。”

“也好。”萧家骥说,“明天,我师娘会来看你。”

“不要!”阿巧姐断然决然地说,“请她不要来。”

这很奇怪!能见一个像自己这样渊源不深的男客,倒不愿见一向交好的七姑奶奶,而且语气决绝,其中必有缘故。

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宽且深,所以在这些地方,格外谨慎,想了一下说:“阿巧姐,我晓得你跟我师娘,感情一向很好,你这话,我回去是不是照实说?”

“为什么不能照实说?”

“那么,我师娘问我:为啥她不要我去?我怎么答复她?”

问到这话,阿巧姐脸上出现了一种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亲戚朋友都断了!”她说,“所以不要她来看我,来了我也不见。”

语气越发决绝,加上她那种脸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萧家骥大为惊骇,可是说话却更谨慎了。

“阿巧姐,”他旁敲侧击地探索真相,“我不也俗家人吗?”

这一问算是捉住她话中一个无法辩解的漏洞。她脸上阴晴不定地好半天,终于有了答复:“萧少爷,说实话,我是怕你师娘。她手段厉害,我弄不过她。再说句实话,做人无味,教人灰心,也就是为了这一点,自以为是心换心的好朋友,哪知道两面三刀,帮着别人来算计我。真正心都凉透了!萧少爷,这话你一定奇怪,一定不相信。不过,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岁的人,各种各样的世面也见识过,总还不至于连人好人坏都看不出,无缘无故冤枉你师娘。你师娘啊,真正是——”她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这番话,在萧家骥简直是震动了!他实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对七姑奶奶这样严酷的批评,愣了好一会才说:“阿巧姐到底为了啥?我实在想不通!请你说给我听听看。如果是师娘不对,我们做晚辈的,当然不敢说什么,不过肚子里的是非是有的。”

“如果,萧少爷,你肯当着菩萨起誓,什么话只摆在肚子里,我就说给你听。”

“你是说,你的话不能告诉我师父、师娘?”

“对了。”

“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对我说的话,我告诉了我师父师娘,叫我天打雷劈。”

阿巧姐点头表示满意,然后说道:“你师娘真叫‘又做师娘又做鬼’。”

用这句苛刻的批评开头,阿巧姐将七姑奶奶几次劝她的话“夹叙夹议”地从头细诉。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岩的姻缘,七姑奶奶劝她委屈,入门见礼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实是虚情,因为明知她决不愿这么做,就尽不妨这么说,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

对胡雪岩,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说他“滑头”,“没常性,见一个爱一个”,听来是骂胡雪岩而其实是帮他。

“萧少爷你想,你这位师娘开口‘小爷叔’,闭口“小爷叔”,敬得他来像菩萨。就算他真的‘滑头’、‘没常性’,又怎好去说他?”阿巧姐说到这里很激动了,“我先倒也当她生来爽直,真的是为我抱不平,所以有啥说啥。后来越想越不对,前前后后,想了又想,才晓得她的意思,无非说胡某人怎么样不是人,犯不着再跟他而已!”

听她对七姑奶奶的指责,实在不无道理。但越觉得她有道理,越觉得心里难过,因为萧家骥对他的这位师娘,有如幼弟之于长姐,既敬且爱。多少年来存在心目中的一个豪爽、正直、热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时似乎发现了裂痕,怎不叫人痛心?

因此,他竟没有一句话说。这一方面是感到对阿巧姐安慰,或为七姑奶奶辩护都不甚合适,另一方面也实在是沮丧得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一见萧家骥的脸色,胡雪岩吓一大跳,他倒像害了一场病似的。何以跟阿巧姐见了一次面,有这样的似乎受了极大刺激的神情?令人惊疑莫释,而又苦于不便深问,只问得一句:“见过面了?”

“见过了。我们谢过了尘师太,告辞吧!”

了尘又变得很沉着了,她也不提阿巧姐,只殷勤地请胡雪岩与萧家骥再来“随喜”。尼姑庵中何以请男施主来随喜?这话听来便令人有异样之感,只是无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不过,胡雪岩对人情应酬上的过节,一向不会忽略,想到有件事该做,随即说了出来:“请问,缘簿在哪里?”

“不必客气了!”

胡雪岩已经发现,黄色封面的缘簿,就挂在墙壁上,便随手摘下,交给萧家骥说:“请你写一写,写一百两银子。”

“太多了!”了尘接口说道,“如果说是为了宝眷住在我们这里,要写这么多,那也用不着!出家人受十方供养,也供养十方,不必胡施主费心。”

“那是两回事。”萧家骥越出他的范围,代为回答,“各人尽各人的心意。”

接着,萧家骥便用现成的笔砚,写了缘簿,胡雪岩取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夹在缘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随即告辞出庵。

回营谢过朱管带,仍旧由原来护送的人送回上海。一路奔驰,无暇交谈,到了闹区,萧家骥才勒住马说道:“胡先生,到你府上去细谈。”

于是遣走了那名马弁,一起到胡雪岩与阿巧姐双栖之处。粉奁犹香,明镜如昨,但却别有一股凄凉的意味。胡雪岩换了一个地方,在他书房中闭门深谈。

听萧家骥转述了阿巧姐的愤慨之词,胡雪岩才知道他为何有那样的痛苦的神态。当然,在胡雪岩也很难过。自他认识七姑奶奶以来,从未听见有人对她有这样严苛的批评,如今为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个阴险小人的名声,想想实在对不起七姑奶奶。

“胡先生,”萧家骥将一路上不断在想的一句话,问了出来,“我师娘是不是真的像阿巧姐所说的那样,是有意耍手段?”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这是她过于热心之故。阿巧姐的话,大致都对,只有一点她弄错了。你师娘这样做,实实在在是为她打算。”

接着胡雪岩便为七姑奶奶解释,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终身打算,既然不愿做偏房,不如分手,择人而事。他虽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为阿巧姐与张郎中撮合,但他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热心待人,一定会替阿巧姐觅个妥当的归宿。

这番解释,萧家骥完全能够接受,甚至可以说,他所希望的,就是这样一番能为七姑奶奶洗刷恶名的解释。因此神态顿时不同,轻快欣慰,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似的。

“原说呢,我师娘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如果听说阿巧姐是这样深的误会,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对了!”胡雪岩矍然惊觉,“阿巧姐的话,绝对不能跟她说。”

“不说又怎么交代?”

于是两个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说没有找到,她会再托阿金去找,说是已经祝发,决不肯再回家,她一定亦不会死心,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钉子。想来想去没有妥当的办法。

丢下这层不谈,萧家骥问道:“胡先生,那么你对阿巧姐,究竟作何打算呢?”

这话也使得胡雪岩很难回答,心里转了好半天的念头,付之一叹:“我只有挨骂了!”

“这是说,决定割舍?”

“不割舍又如何?”

“那就这样,索性置之不理。”萧家骥说,“心肠要硬就硬到底!”

“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胡雪岩说,“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办法。”

“怎么才是办法?”萧家骥说,“要阿巧姐心甘情愿地分手,是办不到的事。”

“不求她心甘情愿,只望她咽得下那口气。”胡雪岩作了决定,“我想这样子办——”

他的办法是一方面用缓兵之计,稳住七姑奶奶,只说阿巧姐由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介绍,已远赴他乡,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劝驾了,一方面要拜托怡情老二转托阿金:第一,帮着瞒谎,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请她跟阿巧姐去见一面,转达一句话,不管阿巧姐要干什么,祝发也好,从良也好,乃至于步了尘的后尘也好,胡雪岩都不会干预,而且预备送她一大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