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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人去楼空,一代商圣成旧梦 7.1 赠妾酬友 · 1

高阳2019年07月18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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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并座低声谈了好一会方始结束。胡雪岩戴了一顶风帽,帽檐压得极低,带了一个叫阿福的伶俐小厮,打开花园中一道很少开启的便门,出门是一条长巷,巷子里没有什么行人,就有,亦因这天冷得格外厉害,而且西北风很大,都是低头疾行,谁也没有发觉,这位平时出门前呼后拥的胡财神竟会踽踽凉凉地,只带一个小厮步行上街。

“阿福,”胡雪岩问道,“周老爷住在哪里,你晓得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他住在龙舌嘴。”

“对!龙舌嘴。”胡雪岩说,“你走快一点,通知他我要去。”

“是。”阿福问道,“如果他不在家呢?”

“这么冷的天,他不会出门的。”胡雪岩又说,“万一不在,你留句话,回来了到城隍山药王庙旁边的馆子里来寻我。”

阿福答应一声,迈开大步往前走,胡雪岩安步当车,缓缓行去。刚进了龙舌嘴,只见阿福已经走回头路了,发现主人,急急迎了上来。

“怎么样,不在家?”

“在!”阿福回头一指,“那不是?”

原来周少棠特为赶了来迎接。见了面,胡雪岩摇摇手,使个眼色,周少棠会意,他是怕大声招呼,惊动了路人,所以见了面,低声问道:“你怎么会来的?”

这话问得胡雪岩无以为答,只笑笑答说:“你没有想到吧?”

“真是没有想到。”

胡雪岩发觉已经有人在注意了,便放快了脚步,反而走在周少棠前面,一直到巷口才停住步,抬头看了一下说:“你府上有二十年没有来过了。我记得是坐南朝北第五家。”

“搬到对面去了,坐北朝南第四家。”

“不错、不错!你后来买了对面的房子,不过,我还是头一回来。”

“这房子风水不好。”

何以风水不好?胡雪岩一时无法追问,因为已到了周家。周少棠的妻子,在胡雪岩还是二十几年前见过,记得很清楚的是,生得非常富态,如今更加发福,一双小足撑持着水牛般的身躯,行动非常艰难,但因胡雪岩“降尊纡贵”,在她便觉受宠若惊,满脸堆笑,非常殷勤。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看她亲自来敬茶,摇摇晃晃,脚步不稳,真担心她会摔跤,所以老实说道,“周大嫂,不要招呼,你法身太重,掼一跤不是当耍的。”

“是不是!你真好省省了。胡大先生肯到我们这里来,是当我们自己人看待,你一客气,反而见外了。”周少棠又说,“有事叫阿春、阿秋来做。”

原来周少棠自从受了胡雪岩的提携,境遇日佳,他又喜欢讲排场,老夫妇两口,倒有四个佣人,阿春、阿秋是十年前买来的两个丫头,如今都快二十岁了。

“恭敬不如从命。”周太太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跟胡雪岩寒暄,“老太太精神倒还健旺?”

“托福,托福。”

“胡太太好?”

“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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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样子还要问螺蛳太太跟姨太太,周少棠已经知道了胡家这天上午发生了什么事,怕她妻子过于噜苏,再问下去会搞得场面尴尬,所以急忙打岔。

“胡大先生在我们这里吃饭。”他说,“自己预备来不及了,我看只有叫菜来请客。”

“少棠,”胡雪岩开口了,“你听我说,你不要费事!说句老实话,山珍海味我也吃厌了,尤其是这个时候,你弄好了,我也吃不下。我今天来,是想到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日子,吃得落、困得着,逍遥自在,真同神仙一样,所以,此刻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客人,你一客气,就不是我来的本意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本来不懂,你一说我自然就懂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说,“可惜,张胖子死掉了,不然邀他来一起吃‘木榔豆腐’,听他说荤笑话,哪怕外头下大雪,都不觉得冷了。”

提起张胖子,胡雪岩不免伤感,怀旧之念,亦就越发炽烈,“当年的老朋友还有哪几个?”他说,“真想邀他们来叙一叙。”

“这也是改天的事了。”周少棠说,“我倒想起一个人,要不要邀他来吃酒?”

“哪个?”

“乌先生。”

胡雪岩想了一下,欣然同意,“好的、好的。”他说,“我倒又想起一个人,郑俊生。”

这郑俊生是安康名家——杭州人称滩簧为“安康”,生旦净末丑,五个人坐着弹唱,而以丑为尊,称之为“小花脸”,郑俊生就是唱小花脸的。此人亦是当年与胡雪岩、周少棠一起凑份子喝酒的朋友。只为胡雪岩青云直上,身份悬殊,郑俊生自惭形秽,不愿来往,胡家有喜庆堂会,他亦从不承应。胡雪岩一想起这件事,便觉耿耿于怀,这一天很想弥补这个缺憾。

周少棠知道他的心事,点点头说:“好的,我同他有来往,等我叫人去请他。”当即将他用了已经十年的佣人贵生叫了来吩咐,“你到安康郑先生家去一趟,说我请他来有要紧事谈,回头再去请乌先生来吃酒。喔,你到了郑先生那里,千万不要说家里有客。”这是怕郑俊生知道胡雪岩在此不肯来,特意这样叮嘱。

交代完了,周少棠告个罪,又到后面跟周太太略略商量如何款客。然后在堂屋里坐定了陪胡雪岩围炉闲话。

“你今天看过《申报》了?”客人先开口。

“大致看了看。”周少棠说,“八个字的考语:加油添酱,胡说八道。你不要理他们。”

“我不在乎。你们看是骂我,我自己看,是他们捧我。”

“你看得开就好。”周少棠说,“有句话,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只要看得开,着实还有几年快活日子过。”

“看得开,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话。这一个多月,我常常会有个怪念头,哪里去寻一种药,吃了会教人拿过去忘记掉。”胡雪岩又说,“当然不能连自己的时辰八字、父母兄弟都忘记掉,顶好能够把日子切掉一段。”

“你要切哪一段呢?”

“从我认识王有龄起,到今天为止,这段日子切掉,回到我们从前在一起的辰光,那就像神仙一样了。”

周少棠的心情跟他不同,觉得说回到以前过苦日子的辰光像神仙一样,未免言过其实。所以笑笑不做声。

“少棠,”胡雪岩又问,“你道我现在这种境况,要做两件什么事,才会觉得做人有点乐趣?”

周少棠想了好一会儿,而且是很认真地在想,但终于还是苦笑着摇摇头说:“说老实话,我想不出,只有劝你看开点。”

“我自己倒想得一样。”

“喔!”周少棠倒是出自衷心地想与胡雪岩同甘苦,只是身份悬殊,谈不到此,但心情是相同的,所以一听胡雪岩的话,很兴奋地催促着,“快!快说出来听听。”

“你不要心急,我先讲一桩事情你听。”他讲的就是在老同和的那一番奇遇,讲完了又谈他的感想,“我年年夏天施茶、施药,冬天施粥、施棉袄,另外施棺材,办育婴室,这种好事做是在做,心里老实说一句,叫做无动于衷,所谓‘为善最乐’这句话,从没有想到过。少棠,你说,这是啥道理?”

“我想,”周少棠说,“大概是因为你觉得这是你应该做的,好比每天吃饭一样,例行公事无所谓乐不乐。”

“不错,发了财,就应该做这种好事,这是钱用我,不是我用钱,所以不觉得发财之可贵——”

“啊、啊!我懂了。”周少棠插嘴说道,“要你想做一件事,没有钱做不成,到有了钱能够如愿,那时候才会觉得发财之可贵。”

“你这话说对了一半。有钱可用,还要看机会,机会要看辰光,还要看人。”

“怎么叫看人?”

“譬如说,你想帮朋友的忙,无奈力不从心,忽然中了一张彩票,而那个朋友又正在为难的时候,机会岂不是很好?哪知道你把钱送了去,人家不受。这就是看人。”

“为啥呢?”周少棠说,“正在需要的时候,又是好朋友,没有不受的道理。”

“不受就是不受,没有道理好讲的。”

“那,”周少棠不住摇头,“这个人一定多一根筋,脾气古怪,不通人情。”

“换了你呢?”

“换了我,一定受。”

“好!”胡雪岩笑着一指,“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你不要赖!”

周少棠愕然,“我赖啥?”他说,“胡大先生,你的话说得我莫名其妙。”

胡雪岩笑笑不答,只问:“乌先生不是住得很近吗?”

原来乌先生本来住在螺蛳门外,当年螺蛳太太进胡家大门,周少棠帮忙办喜事,认识了乌先生,两人气味相投,结成至交。螺蛳太太当乌先生“娘家人”,劝他搬进城来住,有事可以就近商量,乌先生托周少棠觅屋,在一条有名曲折的十三弯巷买的房子,两家不远,不时过从,乌太太与周太太还结拜成了姐妹。胡雪岩是因为周少棠提议邀他来喝酒,触机想起一件事,正好跟他商量,因而有此一问。

“快来了,快来了。”

果不其然,不多片刻,乌先生来了,发现胡雪岩在座,顿感意外,殷勤致候,但却不便深谈。

“少棠,”胡雪岩说,“我要借你的书房一用,跟乌先生说几句话。”

“啊唷,胡大先生,你不要笑我了,我那个记账的地方,哪里好叫书房?”

“只要有书,就是书房。”

“书是有的,时宪书。”

时宪书便是历本。虽然周少棠这样自嘲地说,但他的书房却还布置得并不算太俗气,又叫阿春端来一个火盆,也预备了茶,然后亲自将门关上,好让他们从容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