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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 十七

阿来2018年09月18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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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想不到这样过了几年,驼子却挺了过来。

这几年里,机村也是一样,像是一个大病一场的病人,也一点点缓过劲来,恢复了生机。

驼子又慢慢走出家门,拄着一根拐杖,在村子旁边的庄稼地边游走。这些年,土地又重新分配到每家每户。虽然眼见整天在地里干活的人少了,庄稼却长得齐整茁壮。虽然时间刚过去三四年,说起当年地里打不下来粮食的事情,仿佛只是件在一个不愉快的梦境里发生过的事情了。

庄稼一分到户,大部分的年轻人都从觉尔郎撤回来了。只有索波死不回头,还带着最后几个同样死心眼的人坚持在那个地方。据说,他们已经不再开荒了。因为连早先开出的地因为人手不够有一部分都重新荒芜了。还听说,他和达瑟一起在那些正在抛荒的地里试种野生药材。

而驼子只是梦游一般在麦穗饱满的地头上行走。

庄稼正在成熟。鸟雀们飞来了,在天空中盘旋时,被微风吹得微微倾斜着身子。它们就这样绕着那些插在麦地中的草人飞翔。看那些草人除了在风中摇晃身子外什么都不能干,它们就放心地收起翅膀降落下来,啄食麦粒了。驼子举举手杖,但只是举了两三下,他就再也没有力气了,只好佝偻着身子站在地头叹息。

金黄的阳光下,风摇晃那些成熟的麦子,那些沉重的麦穗被风从茎杆上摇落,他伸手接住一个麦穗,但更多的麦穗落在了地里。他也只能摇头叹息。

他弄不明白,这一村子的人都是刚刚吃了几年饱饭的农民,却对地里的庄稼不管不顾了。

他想拦住一个人问个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整个村子,除了院子里坐着几个比他脑子还要糊涂的老年人之外,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在。他问:“人们都上哪里去了?”

那些坐在院子里树荫下的老人要么根本没有听见,即便听见了也只是仰起茫然的脸,眼睛里发出同样的疑问:“为什么村子里的人都不见了。”

驼子停下来,从腰间的烟袋里掏了一撮泥巴,细细地嚼了,又往小学校去了。学校里也没有人。教室空空荡荡。他又回到家里,问问家里人,但他已经忘了,家里人一早起来,告诉他要晚上才会有人回来。于是,他坐在自家的门口,想不起来自己接下来该干些什么了。晚上,等到家里人、村里人都回了家,他坐在火塘边,头深深地垂在胸前,已经睡着了。

其实,他早就问过家里人为什么不下地收割庄稼,家里人都回答过了。

“不会有人再饿肚子了,你放心吧。”这是女儿的话。

儿子说:“你不是想盖一座大房子没有成功吗?你好好将息着,挣够钱了,我给你盖一座!”

驼子闻言,开心地笑了。笑过,垂下脑袋睡着了。睡了一阵,睁开眼睛,又回到了他的老问题上:“你们为什么不收割庄稼,粮食可是不敢糟蹋。”

“如今没有生产大队,也没有人民公社,你自己也老了,就不要操这份心了!”

“你们为什么不去收割庄稼,把那么多的粮食糟蹋了。”

孩子们都笑了,连他老婆骆氏也跟着笑了。家里人告诉他,如今饿不饿肚子,已经不是指靠着地、指靠着地里的那些粮食了。再说,如今也不是饿不饿肚子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发财,有没有钱,有没有很多钱的问题了。但是驼子的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他已经不会思考这些需要在脑子里转上好几圈才能明白的事情了。他也记不住家里人告诉过他好多次的事情了。

所以他才一再发出那个疑问:“你们为什么不去收割庄稼?”

家里人耐心地告诉他,男人们卖木头,女人和孩子们上山采集松茸。木头是上千块钱一车,一公斤的松茸也要卖到两三百块钱。一个人一天挣几百块钱,可以买回来比一亩地粮食还多的大米与白面,而且,不用收割,不用打场,也不用背到磨坊经历那么多的麻烦。买回来直接煮在锅里就可以了。他听了半天,还是摇摇头说:“农民不种地,不收割。你们疯了。”

每天,他都把这些问题重复一次,每天都得到同样的回答。天亮时分,家里人已经出门了。他吃了热在锅里的东西,想起昨天晚上好像做了很多梦,但他只想起一些依稀的轮廓,依稀的影子。不过,他闻得到田野上飘来的那种能令一个农人心满意足的秋天的气味。于是,他就拄上拐杖出门,循着这种气味的指引来到了地头。他会看到阳光照在过熟的麦穗上,看到起风的时候,整个麦地起了波浪,波浪中间,一些不起什么作用的草人也在轻轻摇晃。

这个时候,机村的男人们正在过去泥石流形成的一个又一个冲积扇下挖掘。只需要把砾石与泥沙稍稍翻开一点,就有大量被掩埋的木头:剔去了枝杈,切成一样长度的杉木与松木。现在是开放搞活的时候了,收购木头的商人四处游走。几个人一天可以弄上一车,每天都可以到手几百块钱。而松茸就更神奇了,过去那满山没人要的东西,现在可以坐飞机到日本,这边人上山去,下边就有人拿着秤与钱等着,就是老人和小孩一天也能采上半斤一斤的,更不要说那些眼明手快的人了。这么一来,真是没有人顾得上地里的庄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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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驼子又来到了地头。麦子成熟得太久太久了。没有一点风来摇动,麦粒就簌簌地掉落。驼子伸出手去,那些饱满的麦粒就这样一颗颗落在了自己手心里。他慢慢地揉去了麦粒上的包皮,把麦粒全部送进了嘴里。他就站在那里慢慢咀嚼,满口都充满了新鲜麦子才有的微微甘甜与清香。

咀嚼麦子的时候,他从脑子里面、而不是外面听到了自己咀嚼时牙床咕咕错动的声音,他还笑了一下:“像牛吃东西一样。”

他只是这么想了一下,这声音就在脑子里面响了起来。

好在他脑子转得慢,他侧耳听了一阵,里面都没有声音再次响起。这时,他已经离开小路,站在麦地中间来了。他感到起风了,麦子们都在眼前晃动起来。

驼子听到,驼子从脑子外面听到,没有人收割的地里麦粒降落在地上的声音,像是越下越大的雨响成了一片。然后,脑子里也有声音响起来了。但是里面和外面的声音并织在一起,他听不清楚。

这些声音越来越大,轰轰作响。驼子扔掉了拐杖,抱着自己就要炸开一样的脑袋,跌跌撞撞地又在麦地里走出几步,就扑倒在地上,倒下的时候,他伸出了双手,把很多的麦子揽到了自己的怀里。他扑倒在地上,怀里麦子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身子下面的土地也柔软而温暖,驼子长叹了一口气,这个因为没有土地而参加了红军的大巴山农民林登全,这个当了多年村支书都没能让地里长出令自己满意的庄稼的驼子,终于倒下了。他听见心脏贴着柔软地面咚咚跳动,听见血流在靠着温暖麦草的脑子里轰轰作响。

恍然之间,他看见有人招手,但已经看不清那是风吹着草人在摇晃。驼子长长地吐了口气。他人生一世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息,犹如一声长叹,说不清是疲惫、满意,还是痛惜。然后,他的眼皮就像两扇大门,慢慢合拢,一点一点地把这个世界关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