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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受辱蒙羞 · 5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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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记得很清楚,我当时慢慢地安静下来以后,只听全家各处,一片沉静,真使人起奇异之感。我现在记得很清楚,我当时鞭伤不像以先那么疼了,我就开始觉得,我这个孩子真太坏了。

我坐在那儿,听了老半天,但是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我从地上爬起来,蹭到镜子前面。只见我的脸肿得那样,红得那样,丑得那样,连我自己看着都几乎怕起来。那时候,我身上的鞭伤,仍旧一动就疼,一碰就疼;所以我往镜子前面去这一下,身上又疼起来,一疼我就又哭起来。但是鞭伤之疼和我的罪恶之感一比,就算不了什么了。我敢说,我这种罪恶之感,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即便我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感觉都不会有那样强烈。

这时候天慢慢地黑了,我把窗关上了(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头枕着窗台躺着的,哭一会儿,迷瞪一会儿,再无精打采地往外瞧一会儿),于是门开开了,枚得孙小姐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些面包、肉和牛奶。她一言未发,把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同时带着堪称模范的坚定态度,恶狠狠地瞅了我一眼,跟着回身走出去,随手又把门锁上了。

天黑了好久,我还是坐在那儿,心里纳闷儿,不知道会不会还有别人来。我一想,那天晚上,大概不会再有别人来了,我就把衣服脱了,上床躺下了;我在床上直纳闷儿,直害怕,不知道他们要怎样处治我。我这是不是构成了刑事的罪名呢?我这是不是得交给警察看管起来,得送到狱里监禁起来呢?我这是不是有受绞刑的危险呢?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情况,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刚一醒来那一刹那,还觉得有一股清新劲儿,叫人高兴;跟着想起昨天来,就又旧事陈迹,阴郁凄怆,重重地压在心头,使人意气一下消沉。我还没下床,枚得孙小姐就又露面了。她告诉我,说我可以有半小时的工夫,在园庭里散步,不许超过半小时。她就说了这几个字,说完了就走了;走的时候把门敞着,以便我可以享受那种恩典。

我到园庭里溜达了半小时。在我监禁的时期里,每天都是这样。他们一共监禁了我五天。如果我能单独见到我母亲,我一定要双膝跪下,求她饶恕我。但是在所有那个时间里,除了枚得孙小姐,我就看不见任何别的人。只有在作晚祷的时候,枚得孙小姐,在别人都各就其位以后,把我解递到起坐间里,和一个小小的法外之人一样,把我单独安插在靠门的地方,还没等到任何别人从那种虔敬的姿势里站起来,我那个解子,就又庄严地把我解回了寝室。我只看到,我母亲跪在离我要多远就多远的地方,老把脸背着我,因此我老没瞧见她的脸。我又看到,枚得孙先生的手,用一大块纱布裹着。

这五天,迟迟的长日,漫漫的长夜,我没有法子使任何人了解。它们在我的记忆里所占据的时间,不只是几天,而是好几年。我怎样细听家里一切能听得见的琐细动作,像铃儿响,门开了又关上了,人喃喃地说话,人上楼;细听外面的人又笑,又吹口哨儿,又唱歌儿,在我那样的寂静和耻辱中,只显得比任何事物都更惨淡——时光怎样过得毫无定准,特别是夜里我醒来的时候,本来以为是早晨,不料实在却是晚上,家里的人还没就寝,长夜还没熬过——我怎样夜里做噩梦,受魇魔,弄得心意沮丧——清晨、午间、下午和黄昏怎样来临,别的孩子怎样都在教堂墓地里玩儿,而我却只能在屋子里老远地瞧着,满心惭愧,不敢在窗户那儿露面儿,唯恐他们知道我是个囚犯——我怎样老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觉得有奇异之感——我怎样有时见了有吃的、喝的,一瞬之间仿佛觉得高兴起来,而吃完了、喝完了,却又懊丧起来——有一天晚上,怎样下起雨来,带来了清爽的气息,怎样雨越下越急,把我和教堂隔断,又怎样到后来,雨和越来越昏暗的夜色,好像把我淹没在阴惨、恐惧和悔恨之中——所有这种种情况,都好像不是一天一天地来而复去;而是一年一年地来而复去,因为它们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了那样强烈、那样鲜明的印象。

在我被监禁的最后那天夜里,我听到有人打着喳喳儿叫我的名字,把我叫醒了。我从床上一下跳了起来,在暗中把两只胳膊伸出去说:

“是你吗,坡勾提?”

没人马上回答,但是跟着我就又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叫的声音,非常神秘,非常吓人,如果不是我当时想到,那一定是从钥匙孔儿那儿来的,那我认为,我非吓晕了不可。

我摸索到门那儿,把嘴放到钥匙孔儿上,打着喳喳儿说:

“是你吗,亲爱的坡勾提?”

“是我,我的宝贝儿,我的卫,”她回答说。“你要轻轻儿的,像耗子那样才好——要不,猫就要听见咱们了。”

我明白,她这指的是枚得孙小姐,我也很了解情势的严重,因为枚得孙小姐的屋子就紧挨着我的屋子。

“我妈现在什么样儿,亲爱的坡勾提?她是不是很生我的气?”

我能听到,坡勾提回答我的话以前,在钥匙孔儿那一面不敢出声地哭泣,也和我在钥匙孔儿这一面不敢出声地哭泣一样。

“她没生气,没怎么生气。”

“他们要把我怎么办哪,亲爱的坡勾提?你知道不知道?”

“送你到学校,离伦敦不远,”坡勾提回答说。她头一次说这个话的时候,因为我忘了把嘴从钥匙孔儿那儿挪开,而把耳朵贴到那儿,所以她那几个字都钻到我的嗓子眼儿里去了;因此她的话虽然叫我大大地刺痒难熬,却并没能送到我的耳朵里。我只得请她又说了一遍。

“多会儿,坡勾提?”

“明儿。”

“枚得孙小姐把我的衣服从我的五斗柜里拿出来,就是为了这个了?”她曾把我的衣服拿出来了,不过我却忘了说。

“不错,”坡勾提说,“还有箱子。”

“我能不能见我妈一面哪?”

“能,”坡勾提说。“明儿早晨。”

跟着坡勾提就把她的嘴紧贴在钥匙孔儿上,从那儿把后面的话,那样热烈、那样诚恳地说了出来。我可以冒昧地说,自从钥匙孔儿充作传话的媒介以来,从来没传过那样热烈、那样诚恳的词句。每一句短短的话,都是以它那种独有的呜咽颤抖、从那个钥匙孔儿那儿断断续续地迸进来的。

“卫,乖乖——前几天,我跟你不能像从前那样亲热——那可不是因为我不疼你——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地疼你——比从前还更疼你——我的宝宝。我不和你亲近——是因为我觉得——不亲近对于你比较好。对于另一个人也比较好。卫,我的乖乖,你听着吗?你听得见吗?”

“听—听—听得见,坡勾提!”我呜咽着说。

“我的心肝!”坡勾提说,说的时候,带出无限的痛惜来。“我要说的话,就是——你要永远想着我——因为我也要永远想着你。我看护你妈,卫——也要和我从前看护你一样——我决不能把她撂了。以后准有一天,她会觉得高兴——能把她那可怜的头枕在她这个心眼又笨、性子又不好的老坡勾提的胳膊上。我一定写信给你,我的亲爱的。尽管我不是什么文墨人儿,我要——我要——”说到这儿,坡勾提因为亲不着我,就开始亲起钥匙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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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谢谢你,坡勾提!”我说。“哦,我谢谢你,谢谢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一样事,坡勾提?你能不能写信告诉坡勾提先生和小爱弥丽,还有格米治太太和汉,告诉他们,说我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坏,说我问候他们——特别问候小爱弥丽,我求你替我办这件事,成不成,坡勾提?”

这位仁厚的人答应了我,说一定成;跟着我们两个都最疼爱地亲那个钥匙孔儿——我记得,我还用手拍那个钥匙孔儿,好像那就是忠诚的坡勾提的脸一样——我们就这样分别了。从那天夜里起,我心里对坡勾提,就生出了一种我不大能说得清楚到底是什么的感情。她当然没有把我母亲的地位挤掉了,没有人能那样,但是,我当时却好像,心头挖掉了一块肉,她就补在那块地方,我的心又长好了,把她包在里面;我就这样对于她有了一种对任何人都没有的感情。同时,这种感情,又是掺杂着一种使人可笑的成分在内的疼爱。然而,如果她当时死了,我现在却想不出来,我没有她,要怎么办;也想不出来,她那一死给我必然造成的悲剧,我都要怎样表演。

早晨的时候,枚得孙小姐又像前几天那样露面了。她告诉我,说要把我送到学校里去。她本来想,我听到这个消息,一定觉得很突然,谁知并不然。她还告诉我,叫我穿好了衣服以后,到楼下的起坐间里去吃早饭。我到了起坐间的时候,只见我母亲面色苍白,两眼发红,我一下就扑到她怀里,满怀悔恨之情,请求她宽恕。

“哦,卫!”她说,“没想到你会把我爱的人都咬伤了!你要往好里学,你要祷告上帝往好里学。我宽恕了你了;不过我可真难过,没想到你的心肠会那样坏。”

这是他们把她说服了,叫她相信我是一个坏孩子了;她因为这个而难过,比因为我要离开家而难过还要厉害。我却因为要离开家,难过到极点。我尽力想吃下我那一顿临别的早饭,但是我的泪却滴到我的黄油面包上,流到我的茶杯里。我看到我母亲有的时候也往我这儿瞧,但是,瞧了一眼,跟着就又往严密注视着的枚得孙小姐那儿瞧,于是又把眼光垂下,或者把眼光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考坡菲少爷的箱子在这儿哪!”栅栏门外传来车声的时候,枚得孙小姐说。

我起先还找坡勾提呢,但是却没看见她。她和枚得孙先生都没露面儿。在门口儿的是我那个老朋友,上一次那个赶车的;他把箱子搬出去,放在车上。

“珂莱萝!”枚得孙小姐用她那种警告的口气说。

“我知道,亲爱的捷恩,”我母亲回答说,“再见吧,卫。你这一去,是为了你自己好。再见吧,我的孩子。放假的时候再回来,我希望那时候你就是个好孩子了。”

“珂莱萝!”枚得孙小姐又叫了一声。

“没有错儿,亲爱的捷恩,”我母亲一面抱着我,一面回答说。“我宽恕了你了,我的亲爱的孩子,上帝加福给你。”

“珂莱萝!”枚得孙小姐又叫了一声。

枚得孙小姐心肠很好,把我送到车上,还一边劝告我说:她希望,我不要走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就改好了才好。跟着我就上了车,那匹懒惰的马也拉着车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