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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被遣离家 · 4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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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这所房子,有一溜一模一样的小黑门,门的一边有一个菱形方块玻璃格子窗户,门上面,也有一个菱形方块玻璃格子窗户。撒伦学舍的教师,把这样一个门的门栓儿拉开了以后,我们就进了这几个贫苦的老妇人之中的一个住的小屋子。只见这个老妇人,正在那儿吹火,要把一口小小的深锅烧开。她本来拿着吹火管跪在那儿吹,看见了教师,就不吹了,嘴里叫了一声,我听起来好像是“我的查理”似的。但是她看见我也进来了,就站了起来,搓着手,略带举止错乱的样子,行了个半屈膝礼。

“请你给这位少爷热一热早饭,成不成?”撒伦学舍的教师说。

“成不成?”那个老太婆说。“当然成,那有什么不成的?”

“夫毕孙太太今儿怎么样?”教师问,一面往坐在壁炉前面一把大椅子上另一个老太婆那儿看去。只见那个老太婆身上一层一层地摞了那么些衣服,我当时没把她错当作一捆东西而坐在她身上,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要谢天谢地。

“啊,不好哪,”头一个老太婆说。“今儿她的病又重了。壁炉里的火,要是玩儿完了,不管是怎么玩儿完的,反正只要玩儿完了,那她也非跟着一块儿玩儿完了不可〔12〕,决没有再活下去的希望。这是我毫不含糊的看法。”

〔12〕 英国民间的一种观念,人之将死,先有预兆。在海边上住的人,以为人随着潮落而死,这儿这个老太太却认为人随着火灭而死。

因为他们两个都往那个老太婆那儿瞧,我也就跟着往她那儿瞧。只见那天虽然很暖和,她却也好像一心不想别的,只想烤火。我当时有一种想法,觉得她连对于火上的深锅,都有些嫉妒。我现在想来,深信不疑:她看到我硬逼着炉火为我服务,叫它给我煮鸡子、烤咸肉,都觉得怒不可遏。因为,在这种烹饪正在进行而没有别人看着的时候,我那双勉强睁着的眼睛确实看见,她有一次,用拳头对着我比划来着。阳光从小窗户那儿透到屋子里;她把她的背脊和大椅子背儿冲着阳光坐在那儿,把火挡得风也不透,好像她死气白赖地要使炉火发暖,而不是炉火使她发暖似的,并且以极端不信赖的态度看着炉火。我的早饭做完了以后,她看见火空出来了,大为高兴,因而大笑了一声——我得说,她那一声笑,非常地难听。

我坐下吃起那块黑面包、那个鸡子和那片咸肉来,外带着一大碗牛奶,吃得非常地津津有味。我正大嚼而特嚼的时候,这一家那个老太婆对那个教师说:

“你的笛子带来了没有?”

“带来啦,”他说。

“你吹一吹我听听吧,”那个老太婆哄着说。“吹一吹吧!”

教师听了这话,把褂子襟儿撩起来,从褂子里面把笛子掏了出来。笛子一共三截儿;他把这三截儿拧到一块儿,跟着就吹起来。经过了多年的考虑,我的印象仍旧是:世界之上,决不能有人比他吹得再坏的了。他吹的声音,凄惨极了,我向来听见过的声音里,不论是天籁,也不论是人籁,都没有它那样凄惨。我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谱子——其实他吹的是不是有谱子,我很怀疑——但是他吹的声音,却那样凄婉,我听来的时候,起初是想到我所有的悲愁,忍不住掉下泪来;跟着是胃口全倒了;一点也不想再吃东西了,最后是困得要命,眼睛都睁不开了。我现在回忆起那种光景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就又闭上了,我的脑袋就又乱晃起来了。现在,那个小屋子和屋里那个敞着的小三角柜,那一把方背的椅子,那一个通到楼上的小小方形楼梯,和那三支摆在壁炉搁板上的孔雀翎儿(我现在记得,我刚一进屋子的时候,就心里纳闷儿,不知道孔雀要有什么感想,如果它知道它那华丽的羽毛,会命中注定,要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又在我面前消失了,我的脑袋又乱晃起来了,我又睡着了。笛子的声音听不见了,我耳边却听见了车轮子的声音,我又上了路了。车一颠,把我从睡梦中一下颠醒了,笛子的声音又送到我的耳朵里了。撒伦学舍的教师搭着腿坐在那儿,吹的笛声呜咽凄凉,那个老太婆就脸上带着笑容,在一旁听着。跟着这个老太婆也消失了,教师也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听不见笛子的声音了,看不见教师的样子了,撒伦学舍也没有了,连大卫·考坡菲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沉沉的酣睡。

我当时觉得,他凄凉地吹着笛子的时候,我好像梦见那个老太婆有一次越听越乐,越乐越往他身边凑,后来靠在他坐的椅子背儿上,抱着他的脖子,使劲亲热地搂了他一下,使他的笛声也停了一下。我在那时候,或者那时候以后,正处在似睡非睡的状态;因为,他又吹起来的时候——他这回停了一下,确是事实——我看见并且听见那个老太婆,问夫毕孙太太,妙不妙(她说的是笛子);夫毕孙太太就说,“唉,唉,妙!”同时朝着火直点头;我现在还以为,她是把演奏的妙处,完全归功于炉火的。

我好像打盹儿打了很长的时间,撒伦学舍的教师才把笛子拆成三截儿,又和先前一样收好,带着我走了。我们一看,驿车停的地方,原来离我们很近。我们上了车顶。因为我困极了,所以车在路上停住、又上客人的时候,他们就把我弄到车里面;那儿没有别的客人,所以我就在那儿大睡而特睡起来。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只见驿车已经慢下来,正用步行的快慢,在绿树扶疏中上一个很陡的山坡。一会儿车停住了,原来已经到了目的地了。

我们——我这是说,我和教师——走了几步,就到了撒伦学舍了。只见校舍四面有高高的砖墙围着,样子极为沉闷。墙上开了一个门,门上有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撒伦学舍的字样。门上还有一个带栅栏的小窗户;我们一拉门铃儿,就从那个小窗户里露出一个脸来,粗暴凶狠的样子,打量我们。门开开了以后,只见露出脸来的那个人,身子粗而壮,脖子粗而短,脑门子横突而旁出,留着一个光头,安着一只木头假腿。

“这就是那个新生,”教师说。

那个安木头假腿的人,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那并没费多大的工夫,因为我本来就那么一丁点儿么——在我们进了门以后,把门又锁上了,把钥匙收了起来。我们正往屋子里去的时候(屋子外面都是枝叶浓密、郁郁苍苍的树),他对带我来的那个教师喊:

“喂!”

我们回头看去。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双靴子,站在门房的门外面(他就住在那个门房里)。

“呃,”他说,“麦尔先生,你出去了的时候,修理鞋的来过。他说,这双靴子,没法再修理啦。他说,这双靴子上原来的皮子连一丁点都没有了。他还说,他真不明白,你怎么会认为还有?”

他说完了,把靴子老远扔给了麦尔先生,麦尔先生往回走了几步,把靴子捡起来,一面和我往前走,一面看靴子(我当时觉得,看的时候,神气怪可怜的)。我那时候,才头一次注意到:他脚上那双靴子,也穿得太破了;他的袜子,也有一个地方绽了,像要开的花咕朵一样。

撒伦学舍是一座用砖盖的方形房子,两边有厢房,看样子好像空洞洞的,里面没有什么家具。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所以我就问麦尔先生,怎么看不见学生?他们都出去了吧?麦尔先生听我这一问,觉得很诧异。因为那时候本来正是假期,学生都回各自的家去了。校长克里克先生和他的太太、小姐也到海滨休养去了。他们在假期里就把我送到学校里来,因为我做了坏事,用这种办法来罚我。这种种情况,我都不了解,所以我们一面走着,教师就一面都告诉了我。

他把我领到教室里。我到那儿抬头一瞧,只见那儿那样空落落、那样冷清清的,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那个地方,现在又在我面前出现了。只见一个长条的屋子,安着三长溜书桌,六长溜凳子,墙上到处都是挂帽子和挂石板的钉子,像兽毛扎撒着似的。撕碎了的笔记本和练习本,散布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有几个养蚕的小盒子,也是用笔记本、练习本做的,都乱放在桌子上。两个可怜的小白耗子,因为养耗子的人走了,没人管,正在一个用纸壳(纸壳都发出霉味来了)和铁丝做的笼子里来回地跑,用它们那红眼睛往每一个角落里瞧,想找点吃的东西。一只鸟儿,在一个比它自己大不多的笼子里,往二英寸高的架儿上跳,站不住又跳下来,时时发出凄凉的哗啦声;但是它不用说不会清晰嘹亮地哨,就连唧唧啾啾地叫都不会。屋子里有一种有碍卫生的怪味儿,像长了毛的灯芯呢、放在不透空气的地方上的甜苹果、发了霉的书一样。屋里到处都是墨水的污痕。如果这所房子,从盖起来那一天起,压根儿就没盖房顶,而在一年四季里,下雨也是下墨水,下雪也是下墨水,下雹子也是下墨水,刮风也是刮墨水,即便那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墨水洒得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