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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旧地重游,新人初识 · 2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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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得了,没有什么,雏菊!没有什么!”他回答我说,“我在伦敦的旅馆里,不是跟你说过,我有时自己待着,会自寻苦恼吗?刚才简直是一场噩梦——我得说,我真做了一场噩梦。我们闲居无聊的时候,往往会想起婴儿室里的故事来〔2〕,不过,一般人都不认识那类故事的真义。我相信,我刚才就正想起了那类故事,把我自己当作了那个‘诸事全不在意’,结果喂了狮子的坏孩子了。他喂了狮子也就是说,即便彻底完蛋,也要来个堂而皇之的,是吧?老妈妈论儿说的‘撞客了’那种感觉,刚才从头到脚传遍了我的全身。我自己都怕起自己来了。”

〔2〕 狄更斯在《博兹特写集》中《关于一头狮子的详情》里说到拼字课本中的一个故事:有一个青年,染了一种爱起咒赌誓的毛病,因而被狮子吃掉。又,《远大前程》第22章中说到拼字课本中,有一个太懒、太贪、太爱掏小鸟窝的孩子被熊吃掉。

“你别的全都没有怕的吧,我想?”我说。

“也许没有,不过也许还有,也许还有很多东西叫我怕的,”他回答我说。“好啦!这会儿没事啦!我不会来个第二回抑郁烦闷啦,大卫。不过我还是得跟你再说一遍,我的好朋友,我要是有一个稳重老成、明白通达的父亲,那对于我,对于我自身以外的,可就都好了。”

他脸上总是表情很丰富的,但是我从来没见过,在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炉火、嘴里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脸上表现出那样一片郁抑沉闷的恳切之态。

“算了吧,这就够了!”他说,一面把手一挥,好像把什么没有分量的东西扔到空里一样。

“‘啊,彼物已去,我仍旧是汉子一条。’”

“像麦克白一样。现在咱们吃饭吧!刚才真没想到,我会像麦克白那样,以惊人的骚乱,使宴会中断。〔3〕”

〔3〕 莎士比亚:《麦克白》第3幕第4场第107行以下:麦克白在宴会上看见他谋害的人显魂,跟着鬼魂又消灭。于是他说:“彼物已去,我仍旧是汉子一条。”麦克白夫人埋怨他:“你以惊人的骚乱,使宴会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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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们都跑到哪儿去了哪,真叫我纳闷儿,”我说。

“可是他们都跑到哪儿去了哪,真叫我纳闷儿,”我说。

“谁知道哪,”史朵夫说。“我刚才溜达到渡口去找你,看你还没来,我就溜达到这儿,看到这儿空落落地一个人都没有。这种情况可就让我琢磨起来了,你刚才来的时候,不是正看到我在这儿琢磨吗?”

格米治太太提着篮子回来了,才明白了这一家碰巧空无一人的缘故。原来坡勾提先生快赶着涨潮的时候回来了,格米治太太出去买东西,准备他回来用。而那天晚上,汉和小爱弥丽两个人都回来得早,她恐怕他们两个会在她出去的时候回来,所以就没锁门。史朵夫兴高采烈地跟格米治太太施礼问好,又开玩笑地拥抱了她一下。他这样使格米治太太的精神振作起来之后,就挽着我的胳膊,带着我急忙离开那儿了。

他不但使格米治太太的精神振作起来,他自己的精神也同样振作起来了,因为他又跟平素一样,心情欢畅了,我们一路走来,他眉开眼笑、滔滔不绝地谈起话来。

“那么,”他轻松愉快地说,“咱们这种海上漂荡的生活,明天就要结束了,是不是?”

“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我回答他说。“咱们不是连驿车上的座儿都订好了吗?你还不知道?”

“唉,不错!我想,这是没法更改的了吧,”史朵夫说。“除了在这儿到海上去漂荡以外,我几乎忘了世界上还有任何别的事得做哪。我真恨不得没有别的事儿才好。”

“只要在海上漂荡的新鲜劲儿还没完,当然想不到别的事儿,”我说,一面大笑。

“这话倒有点儿对,”他回答我说,“不过,像你这样一个年轻的朋友,只有一片令人可爱的赤子之心,可说这种话,这里面可就含有挖苦的意味了。唉,大卫呀,我敢说我是一个见异思迁、没有长性的家伙。我知道我是那样一个家伙;但是有的时候,铁要是真热,我也能打得很起劲儿。我认为,要是让我参加并不过难的考试,考这块海面上的领航员,那我敢保我能及格。”

“坡勾提先生说你是一奇,”我回答他说。

“是说海上的一奇吗?”他大笑着说。

“一点儿不错,他就这样说来着。他这话靠得住靠不住,你当然很清楚,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这个人,不论什么事儿,只要你一上手,就没有干得不起劲的,还是只要一干,就没有得费事才能掌握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在你身上,史朵夫,看到叫我顶惊异不解的情况——你怎么就能把你这份才气,仅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发挥一下,就满足了哪?”

“满足?”他笑嘻嘻地说。“我从来也没满足过,除了对你这股子新鲜劲儿,你这温克的雏菊。至于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从来就没学得会那套玩意儿,把自己绑在车轮子上,一个劲儿地转起来没个完,像现在这些伊克什恩〔4〕那样。我从前应该学会这种玩意儿的时候,不知怎么没学会,现在我更不想学了。——你听说过吧,我在这儿买了一条小船?”

〔4〕 希腊神话,伊克什恩负天帝之恩,被天帝把他的手足绑在永转不停之轮上,以为惩罚。

“你这个人可真少有罕见,史朵夫,”我一下愣住,不觉喊道,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买船的话。“而你又很难得还有想要再到这儿来的时候!”

“那可难说,”他回答我说。“我对于这个地方,有些偏爱起来。反正不管怎么样吧,”他一面说,一面带着我轻快地往前走去,“这儿有一条出卖的小船,我就买下了——据坡勾提先生说,那是一条快船,果然不错,是一条快船。我不在这儿的时候,坡勾提先生就是船长。”

“哦,史朵夫哇,我明白你了,”我欣喜若狂地说。“你这是假装着给自己买了这条船,实在可是买了作礼物,送给坡勾提先生的。我既然早就知道了你的为人了,那我一起头儿就应该明白是这么回事才对。你这位亲爱的史朵夫,心眼儿这样好,我看到你这份儿慷慨好施,得怎么说才能说得尽我对你的心情哪?”

“得了吧!”他回答我说,同时脸上一红。“越说得少才越好。”

“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喊着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这些忠厚老实人,心里不论有什么忧、喜、哀、乐,不论有任何思想感情,你都没有不关心的吗?”

“不错,不错,”他回答我说。“你早就对我说过了。好啦,话说到这儿就行了。咱们关于这方面已经谈得很够了!”

他自己既然把这件事看得这样无足轻重,我嘴里虽然不敢再提这件事了,怕的是得罪了他,但是我们往前走着,我心里却不能不想这件事,这时候我们比以先走得脚步都更轻快。

“这条船得重新装备一下,”史朵夫说,“我要把利提摩留在这儿,照料装备的事项,这样,它装备得是否十分完备,我就可以明确地了解到了。利提摩上这儿来啦,我告诉过你没有?”

“没有。”

“哦,他来啦!今儿早晨来的,带来了我母亲一封信。”

我们两个那时眼光一对,我看到,他虽然眼光很稳定地看着我,他却连嘴唇都变白了。我当时一想,我就害怕,他一个人坐在坡勾提先生的炉旁,所以有那样的心情,也许就是因为他和他母亲之间有了分歧,才闹得那样。我把我这种想法委婉地透露了。

“哦,不是那样,”他说,一面摇头,同时轻率地大笑了一声。“那不相干!不错,他到这儿来啦,我那个底下人。”

“还跟往常一样?”我说。

“还跟往常一样,”史朵夫说。“像北极一样地冷冷少言、落落寡合。我要他照料着,给这条船换上个新名字。这阵儿这条船叫‘暴风燕’,不过坡勾提先生怎么会喜欢暴风燕哪!我要给它换个名字。”

“叫它什么哪?”我问。

“小爱弥丽。”

他还是跟刚才一样,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看到这样,我就认为,他这是提醒我说,他不高兴我再对他的慷慨好施赞扬夸奖。但是我对于这件事有多喜欢,却不能不在我脸上露出来,虽然我嘴里没再说什么。他看到这样,就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跟平常一样地微笑起来。

“你瞧,这儿,”他说,同时往我们前面看去,“小爱弥丽本人来了!那个家伙也跟着她来了,是不是?我说实在的,那家伙真正是个骑士〔5〕,一时一刻都不离开她!”

〔5〕 欧洲中世纪,骑士都标榜有自己崇拜的贵妇。

在那个时期里,汉是一个造船工人,他对于这种手艺,天生地就很灵巧,现在他又学了不少,成了一个熟练工人了。他正穿着工作服,所以看起来很够粗鲁的,但是却是一条好汉,对于在他身旁那个容颜焕发而轻盈纤细的少女,是很合适的保护人。一点不错,在他脸上,是一片直率坦白,一片忠诚老实,是毫无掩饰地一片为她而得意之色,一片对她尽护爱之情。这种表情,依我说来,就是秀美仪容中最秀美的仪容。我觉得,在他们朝着我们走来的时候,即便在仪容方面,他们也是配合得最适宜的一对儿。

我们站住了,跟他们打招呼,那时候,她羞答答地把她的手从汉的胳膊腕上缩回,和我们握手的时候,脸上一红。我们跟他们交谈了几句话以后,他们又往前走去,只见那时候,她可就不愿意再用手挽着汉的胳膊了,而只仍旧羞羞答答、拘拘束束的,自己一个人走起来。我们瞅着他们在新月的清辉下越去越远,一直到看不见了。那时候我觉得,史朵夫也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美妙的,都是使人神往的。

忽然之间,从我们身旁走过去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显然是正在追汉和小爱弥丽的。她走近我们,我们并没看见,但是她从我们身旁走过,我却看见了她的脸,还觉得模模糊糊有些认得她。她的衣着很单薄,她的样子看起来,有冲劲,好显摆,露出一股野样,一副穷相。但是在当时那一阵儿,她却好像把所有这一切,都让那时正刮着的寒风一扫而光,一心不顾别的,只想追他们两个。那时他们两个的形体,已经和远处那一片昏暗的荒滩混合为一了,只有荒滩的形体,呈现在海、云和我们之间。追他们两个的那个女人的形体,也同样和荒滩混合为一,离他们两个还是跟以前一样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