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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放纵生活,初试浅尝 · 2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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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实话,”玛克姆说,“伦敦这个地方,好像特别提‘一个人’的胃口。‘一个人’一天到晚,老觉得饿。‘一个人’得永远不住嘴地吃。”

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得劲儿,同时又认为,自己的确太年轻,不会作主人,所以开饭的时候,我让史朵夫坐在主位上,我坐在他的对面儿。每一样菜都很好;我们都敞开喝酒;他当主人当得真漂亮,使席上每样东西无不尽美尽善,因此我们的欢乐嬉笑,没有一时一刻的间断。但是我自己在饮宴中间,却没能尽到我想要尽到的那样东道之谊,因为我坐的地方,正对着门,我看到那位专应杂差的青年,常常地往屋子外面去,而一去到屋外,就老看到他的影子,马上映在门外的墙上,把酒瓶对在嘴上。那位“小妞儿”也同样使我颇为不安,倒不是因为她不尽职分,没洗盘子,而却是因为,她净把盘子给弄碎了。原因是:她的天性非常好奇,不能老待在食器贮存室(像绝对吩咐她的那样),所以一直不停老往屋里瞧我们,同时又一直老觉得我们发现了她偷瞧我们,这样一来,所以有好几次,都老往盘子上踩(她把盘子都一一齐整地摆在地上),因此做了许多破坏工作。

但是,这些情况,都只算是小小的不称意,桌布撤走、水果端上来以后,我们很容易地就忘了。在宴会这个阶段里,忽然发现,那位专应杂差的青年,舌根木强,口不能言。我偷偷地告诉他,叫他去找克洛浦太太,同时把那位“小妞儿”也打发到地窨子里去了,我于是就放怀畅意,敞开儿作起乐来。

我开始的时候,特殊地兴高采烈、轻松愉快。各式各样半忘半忆的可谈之事,一齐涌上了我的心头,使我的话迥异平素地滔滔泉涌。我对自己说的笑话,对每一个人说的笑话,都尽情肆意狂吼大笑;因为史朵夫没把酒传递,大喊叫他遵守秩序;说了不止一次,要和他们到牛津去;当众宣布,说我打算每星期都要来一个跟这个完全一样的宴会,如有变动,另行通知;把格伦捷鼻烟壶里的鼻烟疯了一般闻了个不亦乐乎,没有办法,只好跑到食器贮存室里,偷偷地打了十分钟之久的喷嚏。

我一直地折腾下去,把葡萄酒传得越来越快起来,一瓶酒离喝完还差得很远,就又拿着螺丝钻去开另一瓶。我为史朵夫祝寿。我说,他是我最亲密的好友,是我童年时期的保护人,壮年时期的伴侣。我说,我能为他祝寿,使我真感快乐。我说,我欠他的情谊,是我永远无法偿还的,我对他的爱慕是我永远无法表达的。我结束我的话,说:“我把史朵夫提出来,作我们祝酒之人,上帝加福给他!万岁!”我们对他欢呼了三三得九次,最后又来一声洪壮大呼,作为结束。我绕过桌子,去跟他握手,把玻璃杯弄碎了。我(一口气)对他说:“史朵夫,你是我一生中的指路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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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折腾下去,一下发现有一个人正唱到一个歌儿的正中间。唱的人是玛克姆,唱的是,“一个人如果由于烦劳而情怀抑郁”〔7〕。他唱完了以后,他说,他要提出“女人!”来作祝酒词。我反对他这个提议,我不许他提那个。我说,那不能算是含有敬意的祝酒词,在我家里,除了“夫人”“小姐”,就不许用别的作祝酒词。我跟他动起火儿来,主要是因为我看见史朵夫和格伦捷笑我——再不就是笑他——再不就是笑我们两个。他说,一个人不能听别人的指使。我就说,一个人得听别人的指使。他说,一个人不能受别人的侮辱;我说,他这话倒说对了——在我家里,一个人永远也不能受别人的侮辱,因为在我这个家里,拉瑞士〔8〕是神圣的,地主之谊是至高无上的。他说,承认我这个人好得要命,是无损于“一个人”的尊严的。我听了这话,马上举杯为他祝寿。

〔7〕 这是约翰·盖伊的《乞儿歌剧》第2幕第3场第21调里的头一句。第二句是,“只要女人一露面,满天云雾都散去。”

〔8〕 拉瑞士:古罗马人的家庭守护之神。

有人吸烟。我们都吸烟。我就吸烟,吸着还尽力想把要打战的感觉压下去。史朵夫对我发了一通演说,演说中间,把我感动得几乎流起泪来。我对他回敬致谢,同时希望我们现在这一伙子明天还来和我一块儿吃正餐,后天也来和我一块儿吃正餐,每天都是五点钟就开始,为的是可以作长夜的谈笑,长夜的欢聚。我觉得我得对某一个人祝寿。我把我姨婆提出来,作大家祝寿的对象。贝萃·特洛乌小姐,妇女中的尖子!

有人靠着我的卧室窗户,探身往外,把前额贴在平台栏杆上取凉,同时用脸面迎风取爽,那个人就是我自己。我自呼“考坡菲”,并且问他,“你为什么不会抽烟可抽烟?你应该知道,你本来是不会抽烟的啊。”现在有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镜子里端量他的影子。那个人又是我自己。我在镜子里看来,面色煞白,两眼茫然无神,我的头发——只有我的头发,并不是任何别的——看着好像酩酊大醉。

有人跟我说,“咱们去看戏吧,考坡菲!”我眼前没有寝室了,只有桌子,上面摆满了杯子,噶啦噶啦地,有灯;有格伦捷在我右边,玛克姆在我左边,史朵夫在我对面——都同样坐在一片迷雾里,并且各各离得很远。去看戏?太对了,就是该看戏。来呀!但是他们可别客气,得让我送他们出去,我得是最后一个离开,得把灯关上——以防火灾。

由于在暗中,无所措手足,门也没有了。我跑到窗帘子那儿去摸索,想在那儿找门,史朵夫一面大笑,一面拽着我的胳膊,把我领出去了。我们一个跟在一个后面,鱼贯而下楼梯。快到楼梯底儿,有人摔倒了,滚下去了。另外有个人说,那是考坡菲。我听了这个谎报,大发火儿,后来,我发现我仰卧在过道那儿,我开始认为,那并非谎报,那个话好像有些根据。

那是一个雾气很重的夜晚,街上的灯,都有一个一个大圆圈四围环绕。还有人模糊不清地谈到下雨的话。我只认为那是霜气。史朵夫在街灯的柱子下面给我掸身上的土,把我的帽子给我整理好,这顶帽子,不知是由什么人,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拿出来的,变得离奇古怪地失去原形,因为我刚才并没把它戴在头上。史朵夫于是说,“你这阵儿像个样子啦,考坡菲,是不是?”我就对他说,“再没那么奥的老。”〔9〕

〔9〕 醉人舌根木强,说不出“好”、“啦”等字来。此处应为“再没有那么好的了”。原文 neverbener=never better。后面醉话,不再加注。

一个人,坐在一个像鸽子笼儿的门儿后面,从雾中往外看,从不知什么人手里把钱接过去,问,买的票里,是不是有我的,看着有些怀疑的样子(这是我瞥了他一眼所记得的),是不是应该把票卖给我。一眨眼的工夫,我们来到一个热气腾腾的戏园子里很高的地方,往下看到一排一排很多的池座,在我眼里那儿正冒着烟。那儿的人挤的满满地,都一点也看不清楚。还有一个大舞台,从刚才的街上走过,再看这个台,这个台就显得又干净、又光滑。台上有人,正说长道短,说东道西,但是却一点也听不出来都说的是什么。有无数辉煌的灯,有音乐,有女客,坐在下面的包厢里,还有什么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整个的建筑,在我眼里,都好像正在学游泳一样;我想要叫它稳定一下的时候,它却做出那样不可理解的怪样子来。

有人提议,说我们得挪到下面有女客的礼服包厢〔10〕里去。一位身穿大礼服的绅士,长伸着腿,靠在一个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双光观剧镜,在我眼前移动而过,还有我自己从头到脚的全身影子,在一个镜子里,也在我眼前移动而过〔11〕。于是有人把我领到一个包厢里。我落座的时候,只听我说了一句什么,跟着包厢的别人就都对不知什么人喊,“别嚷嚷!”同时女客们就对我怒目而视——同时还有——哎呀!一点不错!——爱格妮,也在这个包厢里,坐在我前面的座儿上,身旁有一位女士和一位绅士,我都不认识。我敢说,我现在看到她那副面容,比那时看得还清楚,带着不可磨灭的悔恨和诧异冲着我瞧。

〔10〕 礼服包厢,坐者例须穿大礼服,故名。

〔11〕 这是休息室(或吸烟室),故有沙发及穿衣镜。他们原先是在最上层楼厢,现要挪到包厢,从休息室经过。

“爱格妮!”我嗓音重浊、吐字含混地叫了一声,“哎呀!爱格妮!”

“别嚷嚷!请你别嚷嚷!”她回答我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许我嚷嚷。“你搅扰别的看戏的人啦!往舞台上瞧好啦!”

我听了她的吩咐,尽力想把眼光盯在舞台上,想要听一听台上都在那儿做什么,但是毫无用处。我一会儿又往她那儿瞧,只见她在她那个畸角上直往后退缩,同时把戴着手套的手往额上按。

“爱格妮!”我说。“我恐怕你留点儿铺出服吧。”

“没事儿,没事。你不要管我,特洛乌,”她回答我说。“听戏好啦!你一会儿就走吗?”

“我一会儿就走?”我重复了一遍。

“不错。”

我很迟钝地有一种想法,要回答她,说我要等着,扶她下楼。我现在想,我当时也不知怎么,好歹把这个意思说了,因为,她很注意地把我瞧了一会儿之后,她好像明白了,低声对我说:

“我知道你要听我的话的,如果我跟你说,我的意思非常诚恳。看在我的面上,特洛乌,你现在就走好啦,教你的朋友把你送回去好啦。”

当时那一阵儿,她的话对我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因为我虽然一方面生她的气,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很惭愧,因此我只说了一声“再连”(我的意思是要说“再见”),站起来走开了。他们跟在我后面,我从包厢的门那儿一步就跨进了我的卧室。那时只有史朵夫一个人和我在一块儿,他帮着我脱了衣服,我就告诉他,说爱格妮就是我的妹妹,同时恳切地要求史朵夫把螺丝钻拿给我,好再开一瓶葡萄酒。

有一个人,躺在我的床上,都怎样成宿价头昏脑热,一直做梦,在梦中虽然同工异曲,而却老互相矛盾,把所有这一切,又都做了一遍,说了一遍啊!——那一张床都怎样老像海涛起伏,永无静止之时啊!那一个人,都怎样慢慢变为我自己,我都怎样开始觉得口干舌燥,觉得浑身上的包皮,都跟一块板子那样僵硬啊!我的舌头都怎样满是舌苔,跟一个用了多年、满是水碱的水壶壶底、在慢火上面都烧干了那样啊!我的手掌都怎样是金属板块,热得冰都不能使它冷却啊!

但是第二天,我恢复了知觉以后,我感到的那样痛苦、那样后悔、那样羞惭啊!我那样在醉生梦死中都忘记了而且永无忏悔得救之日的那一千种罪过啊!——爱格妮对我看那一眼,在我的记忆中永难磨灭啊!——我无法跟她通消息那份如受酷刑的难过啊!因为,我这个畜生一样的家伙,不知道她怎么到伦敦来的,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行乐开宴那个屋子,让我看着那份恶心啊——我的脑袋那样疼得像要裂了的一样啊——烟那样难闻啊,酒杯那样难看啊,不能出门那份别扭啊——即使起床都不可能那份别扭啊!唉,那一天哪!那是怎样的一天哪!

唉,那天晚上,我在炉旁坐下,喝那碗羊肉汤,汤里面浮着点点滴滴的油滓,自以为我要走我以前那个房客的道路,不但要承袭他这套房间,并且要承袭他那段凄惨的身世,一心想要一下跑到多佛,把所有的经过都坦白一番,那是怎样的一个晚上啊!那天晚上,克洛浦太太来到我的房间里取肉汤家伙的时候,只拿来了一个腰子,盛在一个干酪碟子里,说这就是昨天晚上宴会上惟一剩下的东西,我那时真想要趴在她那围着南京布围裙的怀里,以最悔恨的心情对她说,“唉,克洛浦太太呀,克洛浦太太呀,不要管剩的什么东西啦!我苦恼极啦!”——不过我疑心,即便在那样窘境中,克洛浦太太是不是我可以推心置腹来对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