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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坠入情网 · 2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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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斯潘娄先生,他认为我们这一行里,什么是最有出息的业务。他回答我说,一份不多不少的遗产,恰恰值三万镑到四万镑,因遗嘱发生争执而进了公门,也许可以算是再有出息也没有的了。他说,在这样一件案子里,不但在审理过程中每一个阶段开庭辩论的时候,而且在质审与反质审中作如山似海的口头见证和书面见证的时候(更不必提上诉的时候,首先提到代表庭,以后提到贵族院了),都可以有不少额外外快稳稳到手;并且,最后由于讼费差不多准可以由遗产本身扣除,所以原告、被告双方,都伸拳捋胳膊地,把官司打得很起劲儿,花费是在所不计的。于是他发表了一通关于博士公堂总的赞扬之词。他说,在博士公堂里,特别值得欣庆的,是它那儿的紧凑严密。天地之间,没有任何别的机构,能像它那样组织得方便适意的了。它是温暖幽静的具体表现。那儿就是“纳须弥于芥子”。举例而言,你把一件离婚案,再不就把一件还产案,在主教法庭里提起诉讼。很好。那你就在主教法庭里审理这个案子。你把这个案子,在你们亲如一家的自己人中间,不动声色地玩弄一套小小的把戏,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把这套把戏弄完。比方你对主教法庭不满意,那你怎么办哪?那样的话,你就把案子送到拱门法庭里去。拱门法庭是什么哪?那跟主教法庭是一个法庭,就在同一个屋子里,就是同一个被告席,就是原来的律师,但却是另一个法官。因为在那儿,主教法庭里的法官可以在任何开庭的日子出庭作辩护。好啦,你在那儿又把那整套把戏玩了一番。你仍旧还是不满意。很好。但是你怎么办哪?啊,你把案子提到代表法庭里去。所谓的代表是谁哪?呃,教会代表是无所事事的辩护士,当那套把戏在那两个法庭里玩弄的时候,他们都在一旁瞧着,亲眼看到玩那番把戏怎样洗牌,怎样分牌,怎样斗牌,跟所有玩牌的人都谈过这两场牌戏,现在以法官的身分,重新出现,要把这个案子解决得使每一个人都满意!心怀不满的人尽管可以说,博士公堂如何腐败,博士公堂如何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博士公堂如何需要改良,斯潘娄先生最后严肃郑重地下了结论说,但是在每一斛麦子的价钱最高的时候,也就是博士公堂最忙的时候,而一个人,可以以手扪心,向全世界宣布,“你碰一碰博士公堂看,只要一碰,国家就塌台了!”

我倾耳而听所有这一番话;并且,虽然我得说,我怀疑国家是否真像斯潘娄先生所认识的那样,依靠博士公堂而存在,我却毕恭毕敬地尊重他的意见。关于每一斛小麦的价格问题,我并非过谦,实在自觉身小力薄,没有能力和它抗衡,因而问题也就完全解决了。我一生之中,一直到现在,从来就没有不屈服于这一斛小麦的时候。这一斛小麦,在我整个一生之中,不论遇到什么问题,它曾一再出现,把我打得一败涂地,全军覆没。确切说来,我不知道这一斛小麦在各式各样千变万化的场合里,跟我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它有什么权利来压伏我,但是不论在什么事件里,只要我一看到我这位老朋友——这一斛小麦——有人把它死拖活拽地提出来(我看到,这是它永远必有的情况),那我对于那件事体就认定非失败不可。〔8〕

〔8〕 一斛小麦:19世纪初,英国工商业虽已发达,但新兴资产阶级还未登上政治舞台,政权仍在大地主手里,1815年国会通过“谷物法案”,不许粮食进口。这是增加消费者的负担,使地主们受益。1839年,“反谷物法协会”成立,主张自由贸易。二派斗争剧烈。1846年,爱尔兰番薯及英格兰谷类歉收,当时首相皮勒慑于民意,迫不得已,提出并通过“取消谷物法案”。在谷物法有效期间,粮价腾贵,故此问题为当时人们争辩最烈、斗争最大的问题。

这是一段题外的话。我决非敢碰博士公堂因而使国家塌台的人,我用缄默无言来服服帖帖地表示,我对于这位年长位尊、经多见广的人所有的意见,都听命惟谨。我们于是又谈到《生客》和戏剧,谈到那两匹马,谈着谈着,就来到了斯潘娄先生的大栅栏门门前了。

斯潘娄先生宅里有一个可爱的花园;那时候虽然不是一年之中玩赏花木的最好季节,但是那个花园却收拾得那么美丽,因此我感到十分着迷。那儿有一片可爱的草坪,有一丛一丛的大树,有一望不断的曲径,我在暮色苍茫中刚能辨认出来,上面架着高杆曲栏,高杆曲栏上有丛灌和花卉攀附,在开花结果的时候,一定有花叶披覆。我心里想,“这儿一定是斯潘娄小姐一个人散步的地方。唉!”

我们来到屋子里面,只见屋子里面熙熙融融,烛光辉煌。我们先来到门厅,那儿有各式各样的礼帽、便帽、大衣、条呢衣、手套、马鞭子和手杖。“朵萝小姐在哪儿哪?”斯潘娄先生问仆人。“朵萝!”我想。“多么美的名字啊!”

我们来到一个近在跟前的屋子(我想这正是那个早餐小厅,因东印度黄雪里酒而使人永记在心),我听到一个人声说道,“考坡菲先生,这是我女儿朵萝,这是我女儿朵萝的贴身伴侣!”那个人声,毫无疑问,是斯潘娄先生的,但是我却并没听出来那是谁的,我也不顾得注意那是谁的。一眨眼的工夫什么都算交代了。我命里该遭的事一下来到了。我成了一个俘虏,一个奴隶了。我爱朵萝都爱得如痴似癫,精神错乱了!

她在我眼里,远远不是凡间女子。她是一位天仙,一个精灵〔9〕——她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她是一个从来没有人见过的什么,而又是人人都想得到的什么。一眨眼的工夫我就沉没在爱的无底深渊里,永无出头之日了。我还没得到工夫在深渊的边儿上停一下,没得到工夫往下看一下,没得到工夫往后看一下;还没等我想出一句跟她说的话,我就一头撞到深渊里去了。

〔9〕 精灵:在欧洲中古瑞士炼金、星象术士派拉赛拉色斯(1493—1541)所创立之体系中,居于空气中之精灵,后以之形容娇小、轻柔、苗条、优雅之少妇及幼女。

“我,”我刚鞠了一躬,嘴里嘟囔了几个字,就听到一个我很熟悉的声音说,“以前会过考坡菲先生。”

说话的人并不是朵萝。不是朵萝,而是朵萝的贴身伴侣枚得孙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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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认为,我当时大吃一惊。据我最大的判断力说来,我当时并无余力,可使我吃惊。人间尘世,除了朵萝,别无其他值得使人吃惊的什么可言了。我只说,“枚得孙小姐,你好啊?我希望你很好。”她回答我说,“很好。”我说,“枚得孙先生好吗?”她回答我说,“我弟弟很壮实,我谢谢你啦。”

斯潘娄先生,我以为,先前看见我们互相认识,觉得纳罕,现在插言说:

“我看到你,考坡菲先生,早已和枚得孙小姐认识了,很高兴。”他说。

“考坡菲先生和我,”枚得孙小姐用凛若冰霜的镇定态度说,“是亲戚。我们有一度稍微有些瓜葛。那是他还在童年的时候。后来事变境迁,我们分离了。我刚才几乎都不认得他了。”

我回答她说,我可不论在哪儿,都不会不认得她的。这话本来不假。

“承枚得孙小姐的好意,”斯潘娄先生对我说,“接受了做我女儿朵萝的贴身伴侣这份职责,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女儿朵萝不幸没了她母亲了,亏得枚得孙小姐一片好心,来做她的伴侣和保护人。”

我当时脑子里忽然想起,枚得孙小姐,像携在囊中的防身武器〔10〕一样,本是用来作攻击的,而不是用来作保护的。但是当时既然是除了朵萝,任何别的事物,对我都只能像云烟过眼一般,因此,跟着我马上就往她那儿瞧。我只觉得我看到,在她那微微含嗔的美丽面庞上,她对于她这位贴身伴侣和保护人,并不怎么想要把她当作特别贴心体己人那样看待。正在这时候,铃声响了,斯潘娄先生说,这是正餐的预备铃,跟着就把我带走,去换衣服,准备用正餐。

〔10〕 一端沉重的短棒,叫作防身武器。

在这样坠入情网的状态下,还会顾得到想换衣服,或者顾得到想作任何活动,都未免有些太荒谬可笑了。我只能在炉前坐下,嘴里咬着绒毯提包的钥匙,琢磨那位明眸善睐、妙龄华年、令人可爱的朵萝,她的身段多么美,她的面庞多么美,她多么举止优雅,多么仪态万方,多么勾魂摄魄。

在那种情况下,我本来应该尽量细心梳洗打扮一番,但是铃声却没容我这样办就又响起来了,所以我只能在匆忙中尽力打扮了一下,来到楼下。那儿还有几位别的客人。朵萝正跟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谈话。尽管他都白发苍苍了,而且都是一位老爷爷了——这是他自己说的——我还是疯了一般地吃起他的醋来。

我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情啊!我不论是谁,都吃起醋来。连有谁比我跟斯潘娄先生更熟悉一点这种想法,我都无法忍受。我听到他们谈与我无份的事项,都觉得如受酷刑。一位面貌极为和蔼谦恭的客人,头都秃得放出皓光来了,隔着餐桌问我,我这是不是头一次到这个宅子的里面来,这让我听着,简直能对他把任何野蛮报复的行动都使出来。

我不记得有什么别人在座,只记得有朵萝。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们都吃了些什么,只知道有朵萝。我现在的印象是:我把朵萝的秀色当作了整桌的筵席,把半打丝毫没沾唇的盘子叫仆人撤走。我挨着她坐着。我跟她说话。她那轻清柔细的小嗓音那样受听,她那轻快活泼的小笑声那样动人,她那一颦一笑的小举动那样可爱,那样迷人,把一个丢魂失魄青年一直引到万劫不复、永无翻身之望的奴役之中。总的说来,她未免有些偏于娇小玲珑,因而使她更加可珍可贵,我想。

在她和枚得孙小姐一块儿离开了餐厅的时候(宴席上没有别的女客),我一心出神儿琢磨起来;只有一想到枚得孙小姐会对她说糟蹋我的坏话这种可怕的念头,我这种出神琢磨才受到扰乱。那位脑袋都秃得放出皓光来的和蔼老人,对我长篇大论地讲了一席话,我现在想,大概是关于养花莳草种园子的话吧。我现在想,我当时有好几次都听见他说到“我的花儿匠”。我装模作样地,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来,但是实际我却在整个那段时间里,正身处伊甸园〔11〕中,和朵萝游逛呢。

〔11〕 即乐园,见《旧约·创世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