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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寻遍天涯 · 1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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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天晚上,在白金厄姆街我的寓所里,把我前一章详细写的那番情况,郑重地谈了一回。我姨婆对于那番情况,感到深厚的关切,我们谈完以后,她两手交抱着,在屋子里来往走了有两个多钟头的工夫。不论多会儿,只要她心绪特别乱,她就大走而特走;她心绪乱的程度,看她走的时间长短,就永远可以估计出来。那一次,她心绪太乱了,因此她认为,必须把寝室的门全都开开,叫她走的那段路,包括了所有的寝室在内,从这面墙顶到那面墙,才足以尽她走的劲头。我和狄克先生静静地坐在炉旁,她就沿着这条定好了的路线,脚步一般大小,不断地进进出出,像钟摆那样有规律。

狄克先生出去了,到他住的地方睡觉去了,那时候,就剩了我和我姨婆两个人了,我就坐下,给那两位老小姐写起信来。那时候,她已经走腻了,把衣服像平素那样撩起来,在炉旁坐下。不过她这回坐在那儿,并没像她平常那样,把酒杯放在膝上拿着,而是把酒杯放在壁炉搁板上撂着,不去理它。她把左胳膊肘放在右手上,把下颏支在左手上,满腹心事地瞧我。我写信的时候,只要抬起头来看,就会看到她在那儿瞧我。“我这阵儿觉得心肠顶软啦,我的亲爱的,”她说,同时对我把脑袋一点,意思是叫我放心,“不过可定不下心去,有点难过!”

我正忙着写信,可就没看见她那种搀兑的夜间饮料(这是她对它的叫法)撂在壁炉搁板上,一动都没动;她上床睡下以后,我才发现的。我敲她的门,告诉她这种情况,那时候,她来到门前,态度比平素更加慈爱,但是说的话却只是:“今儿晚上我没有心绪喝了,特洛,”跟着摇了摇头,又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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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二天早晨,把我写给那两位老小姐的信看了一遍,认为我写得不错。我把信付邮寄走了以后,就没有别的事了,只有尽力耐着性子,等她们的回信。我这样等回信,几乎有一个星期之久;于是,有一天晚上,下起雪来,我从博士那儿往家里走。

那天特别冷,刺骨的东北风,刮了老半天。但是天黑下来以后风住了,雪却跟着下起来。我记得,那是一场大雪,大片的雪花,一个劲地往下洒,落到地上,铺得很厚。车的轮子和人的脚步,走起来都不出声,好像街上铺了那么厚的羽毛似的。

我回家顶近的路——在那样一个晚上,我自然选顶近的路——是穿过圣马丁巷的。在那个时候,那条巷所以为名的那个教堂,不像后来那样四面显敞,它前面并没有空地方,它曲里歪斜地通着的是河滨街。我从教堂柱廊下边的台阶前面走过的时候,在拐角那儿,迎头遇见了一个女人。她看了我一眼,穿过小巷那一面,就再不见了。我认识她的面目,我在别的地方曾见过她。不过不记得是哪儿了。这副脸在我脑子里有些印象,所以我见了,一下就触动起前情来,不过这副脸迎面而来的时候,我心里正琢磨着别的事,所以就弄不清楚到底是在哪儿见过的了。

教堂的台阶上,正有一个男人,弯着腰,把拿的包裹放在雪地上,要整理一下。我看见那个女人,和看见那个男人,是同时发生的事。我记得,好像我只顾惊奇,并没站住,不过,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往前走着的时候,那个男人却把腰一直,把身子一转,朝着我走来。原来和我对面而立的,正是坡勾提先生!

于是我也想起刚才看见的那个女人是谁来了。她就是玛莎,就是那天晚上爱弥丽在厨房里给她钱的那个玛莎,就是那个(据汉说)你把所有沉在海里的金银宝物都给了坡勾提先生,他也不肯叫爱弥丽和她在一块的那个玛莎·恩戴尔。

我和坡勾提先生互相热烈地握手。一开始的时候,我们两个,没有一个说得出话来的。

“卫少爷!”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说,“我看到你,别提心里多舒服了。真巧极了,真巧极了!”

“是巧极了,我的亲爱的朋友!”我说。

“我本来想,今儿晚上就去问候你,先生,”他说,“不过我知道你跟你姨婆住在一块——因为我到那边去来着——我到亚摩斯去来着——我就恐怕,今儿太晚了。我本来打算,明儿早晨,在我走以前,再去看你,先生。”

“你还要走吗?”我说。

“不错,先生,”他说,一面很有耐性的样子慢慢地摇头,“我明儿还要走。”

“你这会儿要往哪儿去哪?”我问道。

“呃!”他回答我说,同时把他那长发上面的雪甩掉了,“我这阵儿要去找一个地方过夜。”

在那个年头,金十字的马棚所在的场院,有个旁门,差不多正对着我们当时站的地方(我脑子里的金十字永远跟他的不幸联在一起,不能忘掉)。我把那个门道指给他看,用手挽着他的胳膊,和他一块朝着那儿走过去。有两三个旅舍房间,通着马棚所在的场院;我往这两三个房间之中的一个里面瞧了瞧,只见里面没有人,却生着很旺的火,我就把他带到了那儿。

我在炉火的亮光之中看着他的时候,我看到,不但他的头发又长又乱,他的脸,也让太阳晒黑了。他的须发更苍白了,脸上和额上的皱纹更深了;从他的样子上,可以看出来,他在各种天气里跋涉游荡过。不过他看着却很壮实,像一个目的坚定、勇往直前的人那样,什么也不会使他疲乏。他把帽子上和衣服上的雪都抖掉了,把脸上的雪也擦去了,那时候,我就在心里暗中作以上的观察。他在一张桌子旁面对着我坐下,背冲着门(我们就是从那个门那儿进来的),那时候,他又把他那粗糙的手伸出来,热烈地握我的手。

“我要对你说一说,卫少爷,”他说,“——我都到过哪儿,都听见过什么消息。我走的地方可真不少,不过我可没听到什么消息。尽管这样,我还是要对你说一说!”

我拉铃儿,想要叫一点热腾腾的东西喝。他说,比麦酒更厉害的东西,他是不喝的;于是麦酒拿来了,在火上烫着了,那时候,他坐在那儿直琢磨。他脸上是一片郑重其事的庄严神气,所以我没冒昧地打搅他。

“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剩了我们两个在那儿,他待了一会儿,跟着就抬起头来说,“她老跟我谈大海,谈了好些好些,还谈到颜色变成深蓝、在太阳下面有万道金光的海和这种海那一面的地方。我有的时候就想,那一定是因为她爸爸死在大海里,所以她才老那样琢磨大海。也许是她相信——再不就是她希望——他父亲漂到那些海岸那儿了,那儿永远是遍地的花儿,永远是满天的太阳;不过,你要知道,是不是真这样,我可就不敢说了。”

“我想那大概只是一个小孩子家的想法吧,”我回答他说。

“她——丢了的时候,”坡勾提先生说,“我心里知道,他一定要把她带到那种地方去的。我心里知道,他一定要对她说,那些地方都有什么了不起的光景,她怎么要在那些地方成为阔太太,他又怎样用这一类的话把她的心说活了。咱们去见他妈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那种想法不错。所以我就过了海峡,去到了法国;我在法国上了陆的时候,就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我看到门开开了,雪花飘进来了。我看到门又开开了一点,有一只手把住了门,叫它不要关上。

“我在那儿找到了一个官面上的英国人,”坡勾提先生说,“我告诉他,说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儿。他给了我几样文件,有了那个,我就能通行各地了——我不知道那些文件都怎么叫法——他本来还要给我钱来着,不过,谢天谢地,我不用他的钱。我因为他帮了我那么些忙,对他热烈地表示了感谢。他对我说,‘我已经在你还没走的时候,就写了信,寄到了你要去的地方了;我还要对许多要到你去的那些地方去的人,都说一说你的事情,所以你往前走的时候,到了离这儿很远的地方,都有好多人要知道你的。’我就把感激他那份意思,尽我的力量对他说了,跟着就把法国走了个遍。”

“就你一个人,还老是走着?”我说。

“多半都是走着,”他回答我说;“有的时候,遇到赶集的人,也坐他们的大车,跟他们一块走;又有的时候,遇到驿车空着,就坐驿车。一天步行走好多英里,时常遇到有往朋友家去的穷兵什么的,就跟他们一块走。我没法跟他们谈话,”坡勾提先生说,“他们也没法跟我谈话,不过我们在那种净是尘土的路上,可结成了旅伴了。”

我从他说的时候那种友好的口气里,本来就应该知道是那样的了。

“我走到一个市镇,”他接着说,“就先找那儿的客店,在客店的院子里等,看有没有会说英国话的人来,十回有八九回,总有这种人来的。那时候,我就对他说,我怎么到处找我的外甥女儿。他们就告诉我,店里都住着什么样的官客和堂客,堂客里面,要是有像她的,我就等到她出店或者进店的时候,看一看是不是她。要是不是爱弥丽,那我就再往前走。以后慢慢地,我到了一个生村庄什么的,我就看到,那儿的穷人,都知道我。他们叫我坐在他们那种小房儿的门前,给我吃的、喝的,告诉我哪儿能找到过夜的地方。还有许多女人,卫少爷,都有像爱弥丽那么大的女儿,她们就在村子外面救世主的十字架那儿等我,为的是也给我吃的、喝的。又有的女人就有过女儿,后来死了的,这些当妈的待我有多好,只有上帝知道!”

门外的人是玛莎。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那憔悴的脸,在那儿侧耳静听。我当时害怕的是:他会转身,也瞧见她。

“她们时时把她们的小孩儿——特别是她们的小女孩儿——放在我的膝上,”坡勾提先生说,“我有好多次,你可以看到,在天黑下来了的时候,坐在她们的门前,觉得那些小女孩儿就跟我那亲爱的孩子一样。哦,我那亲爱的孩子啊!”

他说到这儿,一下悲不自胜,出声呜咽起来。他用手捂着脸,我就把我那发颤的手放在他的手上。“谢谢你,先生,”他说,“你不用管我。”

过了一会儿,他把捂在脸上的手拿开,把它放在胸口,又接着说起他的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