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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 · 2

[美]加·泽文 2018年09月2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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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事故发生大约一周以后,我才终于醒过来。其间,我被安置在玛格隆一楼的一间屋子里,我以为那是间客房。后来才知道那是玛琪的房间,而她并非十分乐意让我住在里面。

我的伤腿上打了石膏,被高高地吊起,一位年迈的女人坐在我床边。

她实在是太老了,已经过了我认为能被称作女人的年纪。我猜她可能都快一百岁了。她的棕色眼睛像是含着泪水。牙齿有的是黄色的(真牙),有的则闪着白光(假牙)。她的指甲很长,头里锉得尖尖的。她瘦骨嶙峋,跟筷子似的,身着深色的粗花呢套装和弹力长袜,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矫形鞋。她看上去是个干净的老太太,然而一种挥之不去的年老的霉味如云雾般盘积在她周身。她嘴唇上涂了厚厚一层她这个年龄的妇人常用的深红色口红。这使她的嘴部看上去年轻得不太自然,仿佛突兀地独立于整个身体。

“我是老玛格丽特。”她说。

“我是——”

她打断了我:“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您是玛吉的亲人吗?”我问。

“可以这么说。”她笑起来。

我注视着她的嘴巴。“我是说,您和玛吉是什么关系?”

“该是我问你和玛吉是什么关系。”

“什么?”

“你把那条绳子系在她手指上,是什么意思?”

“我……”我支支吾吾,“她告诉您了?”

“只是和你开个玩笑,当然了。”她笑着,只不过看上去略微有些吓人,“我抽支烟,你会很介意吗?”

我摇了摇头。

“别告诉任何人。”她说。

老玛格丽特打开窗户,点着一支烟。“格蕾塔肯定会让你帮她点上烟。她太老派啦,但我不会。当然了,你若能帮我点烟,我也不会介意,这样做很绅士。但看起来你行动不便,我们还是得作出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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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蕾塔是谁,我纳闷。玛吉一百岁时会变成这样吗?

“不会,”老玛格丽特回答我,“她不抽烟。我十三岁就抽上啦。我那时可前卫啦。以前那个时候,我们不会担心癌症啊,肺气肿啊,或是别的什么无聊玩意儿。还有,我今年才七十七岁。但我看得出你把我想得比这老得多。毕竟,我们都只擅长确定自己的年纪。其他所有人看上去要不是太老就是太年轻,或者某种意义上说,所有比我们老的或是比我们年轻的人都算不上纯正的人类。”

难道我说出来了吗?

“我会读心术,”她回答我,“这是我在那场变故后获得的禀赋。读心术,还有嗅出他人情绪的本领。实际上,我觉得这两者可能属于同一种禀赋。”她嗅了嗅空气。“你闻起来像是受伤了,但我觉得这显而易见。你的腿疼吗?”

“还好。主要是不舒服,别的倒没什么。”

“嗯,他们给你用了很多止痛药。很快就会疼起来了。我做过两次髋关节置换手术,所以不是乱说的。”她敲了敲我的石膏,“你至少得在床上躺个两星期。玛吉是这么说的。这阵子只有我们这些老处女陪着你解解闷,希望你不会觉得太无聊。”

“你,到底是谁?”

“老玛格丽特。”她又说了一遍,好像我实在很迟钝。

“玛吉是以你命名的吗?”

“玛吉是以我命名的?”她顿了顿,“是的,我想是的。”

“你是玛吉的祖母吗?”

“我当她祖母是不是太年轻了点?”

“没有,”我慢吞吞地答道,“没,没有吧。”

老玛格丽特叹了口气,“那我就真应该是玛吉的祖母了。真可怕!”

老玛格丽特显然已经老态龙钟了。

“我没有老态龙钟,”她说,“你这样说很无礼。”

“我没有说。”我抗议,“我只是这样想的。”

“我有时分不出差别来。既然如此,就不得不作出让步。如果你确实说了,那我真的太受伤了,但如果你只是这样想想,那就仅仅是小小地刺伤了我。”

我其实没觉得这两者有何区别。

“你看,”她说,“如果你说出来了,你就是故意想伤我心。然而我们有时是没法控制思想的。比方说,我知道我刚进屋时,你觉得我闻起来有股霉味。这或许也会让我难受,但谁想要一辈子都在生气呢?”

“对不起。”

“顺便说一句,那是樟脑丸的味道。我上了六十五岁以后,就一直深受蛀虫的困扰,以前从来没有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

“年轻人为什么就不会受蛀虫困扰呢?”她问道,“蛀虫就是年老者的床上伴侣,你同意吗?”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觉得有点累了。”我说。

“当然了,亲爱的。”她说,“我真是太不体贴啦。”她熄灭了烟,开始蹒跚地向房门走去。那两次髋关节置换手术让她的腿明显有些跛。

“还有谁住在这里?”我问道。

“啊,有我、玛琪、米亚,还有梅。现在玛吉也回来了。你可能不怎么见得着梅,因为她喜欢待在外面。以前还有一个的,但她走了,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走了。”

“这些都是玛吉的——”我试着回想,“姑妈?”

“哦是的,”她说,“不管怎么说,差不多就是吧。很抱歉我絮叨了这么多,累着你了。你知道吗?我还是姑娘时,别人都觉得我特别安静。真奇怪啊,老了以后,我发现自己竟然有这么多话要说。”

她非常轻缓地带上了门。事实上,门整整过了大约十分钟才终于关上。告诉你,简,我倒更希望她直接“砰”的一声关上呢。

过了几分钟、几小时,或是几天(在你服用大量药物时,时间的长短会变得难以分辨),我醒过来,看到玛吉像只小猫那样蜷缩在我身边。她的一只眼睛上有乌青,但除此之外看起来毫发未损。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问。

“有段时间了。我不想弄醒你。”她看着我的腿,哭了起来,“抱歉我竟然睡着了。你肯定觉得我是全世界最最糟糕的司机了。”她拉了拉手指上重新系上的那根绳子。

“你累了嘛。”事后怪罪从来都毫无意义,尤其是怪罪天生就喜欢自责的女人。“我自己应该系好安全带。”

“我是全世界最最糟糕的司机。你就直说吧。”

“不是的——”

“直说啊!”她要求道。

“你或许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司机,但我没见过世界上除你以外的所有司机,所以无法肯定。至少你最后救下了车子,自己也没受什么伤。要不是你醒来后反应及时,我们可能都没命了。”

“我他妈的就只会把事情搞砸。我就是他妈的一灾星。我就是彻头彻尾的一个祸害。”

“如果我说你是我认识的最糟糕的司机,你是不是会好过点?”

“是的!”她突然笑了起来。玛吉就是这个样子。一秒之内就能破涕为笑。她不是爱就是恨。情绪表达上无所顾忌。尽管我作为旁观者觉得这样很带劲,但我怀疑对她而言,这样的性情让她活得很不容易。

我那个房间很小,所以一开始,她们每次只一人进来探望。除了玛吉和老玛格丽特以外,我知道还有玛琪和米亚来看过我。因为用了大量的止痛剂,和她们见面的细节都已模糊不清。[在我卧床期间唯一没来看过我的是最小的那个,梅,当时我猜她是玛吉的堂妹或侄女。梅那时七岁,是我见到你时你年纪的两倍大。]我不记得曾经被正式介绍给玛琪、米亚,或是梅。就好像我生来就认识她们。

我要向你描述她们,简,尽管我不确定以下这些是否真的是我对她们的第一印象。贝丝告诉我,让读者——尤其是年轻女性读者——知道某个人物的长相特征和大致性格是很有必要的。

年龄仅次于老玛格丽特的是玛琪。她五十几岁,体形敦实。她的发梢泛着红色,发根则已灰白,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而言,她的头发留得过长了。她左眼蒙着副眼罩,眼罩上面画了一只绿色的眼睛,煞是吓人。她似乎第一眼见我就不喜欢我。她问了许多关于我工作的问题,一般来说,一个人问你这些,就表示他(她)肯定讨厌你。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她讨厌男人,因为我们认识没多久后,她就告诉我,她厌恶男人。“我厌恶男人,”玛琪说,“但不是针对你。”

米亚十七岁,她一点儿也不想和我打交道。见面时,她故意翻白眼,皱眉头,以示她不是自己情愿过来看我的。(我竟然还神经质地试着跟她调了下情。)她浓密的深红色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着一身黑衣,为了搭配衣服的色调,指甲的颜色也总是涂成深深浅浅的黑色,或是血红色。她画着过于浓重的深色眼妆,和肤色一点儿也不搭。她不停地在一本黑封皮本子上面写着或画着什么,但从不让任何人看那本子。

梅七岁,很少待在屋里。因此她总是灰头土脸,皮肤晒成了棕褐色。实际上,已经快分不出哪里是土垢,哪里是她的皮肤了。她扎着两条辫子,膝盖永远是磨破的,门牙缺了两颗。她有个溜溜球。如果你问她什么问题,她一般都会咯咯笑着跑开。

所以,连玛吉在内,那年夏天共有五个女人住在玛格丽特小镇。你可能会问,还有别的人住在那儿吗?答案是没有,但也说不准。没有,是因为玛格丽特小镇是座荒凉之城,这些女人常年与世隔绝。说不准,是因为即使有别的人,对我而言也无所谓。某种程度上,你在一个地方认识的人,定义了那个地方对于你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