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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个纸上的男人 · 7

[美]加·泽文 2018年09月2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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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曾经说过:“抵达玛格丽特小镇的最佳方式是尽力让自己迷路。”

让自己迷路,说来容易,做起来难。你的心智总会狡诈地折返回固定模式,它想方设法让你找到正确的路。每遇到一座标志性建筑,就没法挪步了,朝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回答“是”或者“不是”都是两难。所有的“是”和“不是”平分秋色,相互抵消。通常,最后你总是又回到了起点。

为此,我强迫自己相信,转错几个弯恰恰是为让自己迷路,但无论如何我都未能再找到玛格丽特・汤。过了一阵子,我不再寻找了。从塔希提岛回来时我瘦了三十磅,然后开始努力适应没有她的生活。

应该说,是我停止了主动的寻找。但在地铁里,我观察路过的一双双鞋子。一个尖细的黑色鞋头足以让我的心脏停跳。在查尔斯街上,我被一条红色的马尾辫吸引,差点被出租车撞到。走近仔细看,才发现辫子的颜色是庸俗伪劣的番茄红,就像瓶里的番茄酱一样。

“亲爱的,”马尾辫女孩说话了,“你不认识我了吗?”

是L。“哦,天哪,你的头发!”

“喜欢吗?”她问。

“竟然是红色的!”

“很高兴你喜欢它。如果你讨厌,我会疯掉的。”

“你究竟为什么要染头发呢?”我问。

“哦,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做点改变。”她拉起我的手。“最近你怎么样?”

“我……”我究竟怎么样?“我很好。”

“真高兴听你这么说。我要结婚了。”说着,她抬起了手。手指上戴着多年前我和她一起买的那枚戒指。

“L,”我说,“不会还是那同一枚戒指吧?”

“不,亲爱的,确切地说,不是同一枚。可我一直喜欢这种切割样式的钻石。我们虽然分手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珠宝的品味也要变化。”她笑了起来。

“谢天谢地。就像你对男人的口味一样。”

“你会喜欢他的,”她信誓旦旦地说,“他很像你,唯一的不同是,他是真的爱我。”她看着我。“你从来都不发表意见。很久以前,你这样会令我有点受伤。”

“抱歉,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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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么样?”L问。

“她离开我了。”

“我其实知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明知故问。”L慢慢点点头。“对不起,不该提起这件事。鉴于现在我这么幸福,我为曾经可能给你们带去的哪怕一星半点的伤害表示抱歉。”

“不是因为你。是她想离开我。你不过是恰好给了她一个离开我的理由。她或许应该给你寄张圣诞贺卡表示谢意才对。”

L笑了起来。“她的确寄了。”

“上面写了什么?”我问。

“这事情太傻了,我扔掉了。没拆开就扔掉了。”

我的心脏跳得飞快起来。“L,贺卡上的邮戳是哪里的?”

“邮戳?”L斜睨着她蓝色的大眼睛,“邮戳是……不记得了。怎么啦?这很重要吗?”

“不,也没什么。”

“去年夏天,我的朋友在温亚德的一次聚会中看到过她。不过,他其实也不能确定那就是她。或许只是一个跟她相像的——”

我打断了她:“祝贺你,L。告诉我你们在哪里登记结婚,我要送你一只纯银铸的勺子什么的。”

她点点头。“我预料到今天会碰到你。每次走在这条街上,都会想起你。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你,但好像从来没有成功过。”

我摇摇头。“恭喜你。真心的。”

“看到你这么悲伤,我应该高兴才对。”

“我不悲伤。”

“看到你悲伤我应该高兴才对。可我没有。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我不能,L。对你来说,我就是个浑蛋。”

她拥抱了我。她的胳膊比以前粗了。“我不再爱你了,”她在我耳畔低语,“真的,不爱了。”

“我很欣慰。”

“而且你还讨厌我的头发!”

“我喜欢你的头发,”我撒了个谎,“它跟你很相配。”关于这一点,我这次说的是真话。

进门几小时后,L依旧坐在我家的台阶上。她在哭泣;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正在考虑要不要返身出门安慰L时,我的姐姐贝丝来了,按惯例她每周都会来家里吃正餐、做忏悔。她只见过L一次,却一见面就拥抱了她。善良的老贝丝。总能助人于危难中。[虽然她只是你的姑妈,我觉得她值得你依靠,简——贝丝比你的亲生父母都可靠。]

凭借着L提供的渺茫线索,我无法自已地决定到温亚德去寻找玛格丽特。我拨通了查号台电话,并没有抱多大希望。然而天哪,我竟然查到了她的信息:斯托纳姆路75号#1契尔马克,玛格丽特・汤。拨号后无人接听,因此我决定开车跑一趟。

斯托纳姆路75号,一幢古旧的维多利亚建筑,有弧形门廊,是整条街上最破落的房屋。该建筑被分割成三套公寓,每层楼一套。

我按了门铃。一位妩媚的中年女士应了门。她浓密的黑发扎成一个圆髻,尽管天气寒冷,她只穿了一件黑色紧身衣和一条五彩斑斓的纱笼裙,还有玛吉以前常穿的木底鞋。她似乎正等着我来。

“我找玛格丽特・汤。”我说。

“我是。”她说。

“哦,你叫玛格丽特・汤?”

“是。”她又说。

“你看起来不像玛格丽特・汤。”我失望地跟她说。

“大家都叫我丽塔,汤是我丈夫的姓,”她笑了,“我现在单身,但没改姓。已经习惯玛格丽特・汤这个名字了,明白吗?”

我点点头。

“打小我就不喜欢婚前的姓氏,奥楚努埃维。太多音节了。”

“丽塔・奥楚努埃维。确实如此。”

“对了,”她说,“想看看我的作品吗?”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作品,我还是点点头,跟她走进家里。此刻我的心情跌落谷底,回到车上只能徒增伤悲。

丽塔的客厅里有一百个左右色彩鲜艳的雪茄盒,盒面是各样的立体图景和抽象拼贴画。像极了小孩子向学校提交的立体微观模型,不过更精细、更漂亮。一个烟盒上,身穿蓝色裙子的洋娃娃坐在贝壳上。有一个盒面上缀着摇摇欲坠的钟面塔,塔的上方悬浮着一个礼帽式的结婚蛋糕。再看另一个,纸糊的人,几只红色的纸鸟儿从他的心脏飞出。还有一个,两具骷髅骨架牵着手,在圆球上翩翩起舞。小场景如此丰富,我很难全部将其纳入眼中。我暂时忘却了丧亲之痛,忘却了再次与“真正的”玛格丽特擦肩而过。

“这些是什么?”我问。

“Cajitas [12] 。小盒子的意思。”

[12] 西班牙语。

“它们都很好看。”

“谢谢你。还是小姑娘时,我就开始做这些东西了。我的一生都在这些盒子里。每个盒子都诠释着我生命中不同的时光。”她说。

我指着那个心脏处飞出鸟儿的纸人问:“他有什么故事吗?”

“啊,没错,我亲爱的小鸟人。他离开了我,我相信他一辈子都在后悔这个决定。”她笑着说,“盒子的价钱从一百五十到——”

我打断了她:“这些是你要卖出去的?”

“我想这么做,但正逢市场淡季,卖出去并不容易。”她大笑起来,又戛然而止,“难道这不是你来我这里的原因?”

我止住质疑,决定说谎。“我是说,你怎么能舍得跟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分离呢?它们可代表着你生命的每个篇章呀。”

她笑了笑:“哦,顺其自然吧。习惯了就容易多了。”

“我想带走这个鸟人。”

“三百五十美元。”她说。

“好,没问题。”

她从架子上取下模型,用报纸包好。“不敢说我会想念它,但也不代表说我不会想念它。”

我点点头。

“如果我说它的价钱是一千美元呢?”她问。

“照付。”

走出斯托纳姆路75号,我注意到门前挂着一个手写的牌子:丽塔的盒子。如你所知,简,这不是我第一次忽略身边的招牌了。

驾车返回途中,我想到这世界上除了我的玛格丽特・汤以外,还有千千万万个其他的玛格丽特・汤:棕色头发的玛格丽特・汤们;棕色皮肤的玛格丽特・汤们;棕色眼睛的玛格丽特・汤们;年老的、年轻的、善良的、卑劣的玛格丽特・汤们;老师玛格丽特・汤、银行家玛格丽特・汤、律师玛格丽特・汤、家庭主妇玛格丽特・汤。

纷至沓来的玛格丽特们让我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