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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2

[日]村上春树2019年02月2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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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领头大步流星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余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着,有点像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鸡蛋的炖马铃薯、蔬菜色拉、果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蔬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扫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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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呢,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她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老师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老师,所以也有人就叫我老师,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待就是七年,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活计,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房,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病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果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很久以前就待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了,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

我说想喝。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二十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

“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五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就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护士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待七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三十八,眼看四十了,和直子不一样。我就是从这里出去了,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七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七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你愿意,下次慢慢讲给你听。”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嘛,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思考,但现在也还是糊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断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