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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节

[英]毛姆2018年07月3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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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沃德的来访对菲利普大有好处,日益冲淡了他对米尔德丽德的思念。菲利普回顾过去,感到十分厌恶。他不明白自己以前怎么会陷入那种不体面的爱情中的。每当想起米尔德丽德,他便又气又恨,因为米尔德丽德使他蒙受了这么大的羞辱。这会儿,呈现在他想象中的是被他夸大了的米尔德丽德在容貌和举止方面的瑕疵。因此,一想到自己竟跟米尔德丽德这样的女人有过一段纠葛,他就不寒而栗。

“这一切都表明我是多么意志薄弱啊。”菲利普暗自说道。那段经历就像一个人在社交场合犯下的重大过错,糟糕得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得到宽恕,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把它忘却。他对自己先前的堕落深为憎恶。这倒帮了他的忙。他好像一条蜕了皮的蛇,万分厌恶地望着自己过去的躯壳。他为自己恢复了自制力而兴高采烈。他意识到,在他沉溺于人们称作爱情的癫狂之中的时候,他失去了世上多少别的乐趣啊。那种滋味他已经尝够了。如果爱情就是这种情形,他可再也不想陷入情网了。菲利普把自己的一些经历告诉了海沃德。

“索福克勒斯[1]不是祈求有朝一日能摆脱吞噬他那深切爱情的情欲这头野兽吗?”他问道。

[1] 索福克勒斯(公元前496—前406),古希腊悲剧作家。

菲利普似乎真的获得了新生。他呼吸着周围的空气,仿佛从来没有呼吸过似的。他像孩子一般开心地察看着世间万物。他把那段癫狂时期说成是服了半年的苦役。

海沃德在伦敦没有住上多少天,菲利普就接到一张从黑马厩镇转寄来的请柬,邀请他去参观在一家美术馆举办的预展。他带了海沃德一同前往。在浏览画展目录册时,他们发现劳森也有一张画参加这次预展。

“我想请柬就是他寄的,”菲利普说,“咱们找他去,他肯定站在自己那幅画的前面。”

那张露丝·查利斯的侧面画像被摆在一个角落里,劳森就站在这张画的附近。他头戴一顶线条柔和的大帽子,身穿宽大的浅色服装,待在前来参观预展的时髦的人群当中,样子显得有点迷惘。他热情地跟菲利普打招呼,接着同往常一样,又口齿流利地告诉菲利普他已经搬来伦敦居住了,露丝·查利斯是个风骚女子,他租到了一间画室,巴黎已经不时髦了,有人委托他画一幅肖像,他们最好一块儿用餐,好好地叙谈一番。菲利普提醒劳森,他跟海沃德也早就相识,并且饶有兴趣地看到劳森对海沃德那风雅的服饰和堂皇的气派露出一点儿肃然起敬的样子。他们俩一起数落劳森,比在劳森和菲利普合用的那个寒碜的小画室里还要厉害。

吃饭的时候,劳森继续讲他的新闻。弗拉纳根已经返回美国。克拉顿不见了。克拉顿得出一个结论,认为一个人只要同艺术和艺术家接触,就不可能有所作为,唯一的办法就是马上离开。为了使这一步更加顺利,克拉顿跟他在巴黎的每一个朋友都吵翻了。他善于对他们诉说令人难堪的真实情况,迫使他们相当坚忍地听他宣布说,他在巴黎已经待够了,打算去赫罗纳定居。这座位于西班牙北部的小城镇在他坐火车去巴塞罗那的途中出现在他眼前时,就把他迷住了。现在他独自一个人住在那儿。

“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有什么成果。”菲利普说。

克拉顿喜欢做出人为的努力,来表达人们头脑里模糊不清的问题,因此,病态、易怒与他这个人就完全相称。菲利普隐隐地觉得自己也是这样,但是,对他来说,是他在整个生活范围中的操行使他困惑不解。那就是他的自我表现的方式,至于该怎么办,他也不大清楚。可是,他没有时间按这样的思路继续往下想,因为劳森坦率地诉说了自己跟露丝·查利斯的风流韵事。她离开了他,转而跟一个刚从英国来的年轻学生打得火热,弄得伤风败俗。劳森真的认为应当有人出来干预一下,拯救那个年轻人,不然,她会毁了那个年轻人的。菲利普暗自猜想,劳森最怨愤不满的还是他正把那幅人像画到一半的时候,他们俩就决裂了。

“女人们对艺术没有真正的感受力,”他说,“她们只是假装具有这种感受力而已。”不过,最终他相当冷静地说,“话得说回来,我给她画了四幅肖像,至于正在画的这最后一幅是否会取得成功,我倒也拿不准。”

菲利普看到这位画家对他的风流恋情处理得如此轻松,感到十分羡慕。劳森非常愉快地度过了一年半,不费一个钱就得到一个漂亮的模特儿,最后心里又没感到多少痛苦就跟她分手了。

“那么,克朗肖的情况怎么样?”菲利普问道。

“噢,他算是完了,”劳森答道,露出年轻人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他不出半年就要死了。去年冬天,他得了肺炎,在一家英国医院里住了七个星期。出院时,人家对他说,他康复的唯一机会就是戒酒。”

“可怜的家伙。”菲利普笑着说。他一向是饮食有度的。

“有一阵子,他滴酒不沾。他仍然经常到丁香园去,他可没法不去那个地方。不过,他经常只是喝杯热牛奶,配上橙花水[2],他已经完全麻木了。”

[2] 原文是法语。

“我想你没有对他隐瞒实情吧?”

“哦,他自己也知道。不久以前,他又喝起威士忌来了。他说他已经老得无法再重新开始了。他宁愿痛痛快快地过上半年就死去,也不愿再苟延残喘地活上五年。我想他近来手头一定极为拮据。你知道,他生病期间,什么收入都没有,而且跟他同居的那个荡妇使他吃尽了苦头。”

“我记得,头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对他佩服得不得了,”菲利普说,“我觉得他真了不起。庸俗的中产阶级的德行竟然付出这样的代价,真令人厌恶。”

“当然啰,他是个不中用的家伙。他早晚会死在贫民窟里。”劳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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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有些不高兴,因为劳森不愿看到这件事的可悲之处。当然,这件事是因果关系,而生活的全部悲剧就存在于这一因果相随的必然规律之中。

“哦,我忘了一件事,”劳森说,“你刚走不久,克朗肖派人给你送来一件礼物。当时我以为你还会回来,也就没有放在心上,而且我认为根本不值得把它转寄给你。不过,那件礼物会跟我的另外几件行李一起运到伦敦来,如果你想要的话,哪一天可以到我的画室来取。”

“你还没有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呢。”

“哦,那只是一小块破烂不堪的地毯。我想它值不了什么钱。有一天我问他,究竟为什么要送给你这种脏东西。他告诉我他在雷纳街的一家商店里看到这块地毯,便花了十五个法郎把它买了下来。看上去是一块波斯地毯。他说你曾问过他什么是人生的意义,而那块地毯就是答案。不过,那会儿他已经酩酊大醉了。”

菲利普笑了起来。

“哦,是的,我知道了。我会来取这块地毯。这是他的绝妙的主意。他说我必须自己去找出这个答案,否则就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