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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 3

[日]宫部美雪2020年0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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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高楼外梯顶端的平台上站了约一个小时,哭哭停停,伤心至极。但当她想到,自己的死只会让那些坏蛋更加幸灾乐祸,便擦干眼泪,走下楼梯。

她决定要治好脸上的粉刺。她坚信肯定能治好。回到家后,母亲完全没有发现异常,因为脸上的脚印已经洗掉了。

从此,树理便热衷于往来图书馆和书店。美容方面的书自不必说,就连艰深的医学著作,她都有所涉猎。她还尽量节省自己的零花钱,因为去专科医院就诊会相当花钱。

可这么做使她在班级里陷入绝对孤立的境地。为了尽量缩短滞留学校的时间,她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也不跟同学来往。她也不在乎这些,反正原本就没几个朋友。男同学们从一开始就不怎么理睬她,女同学们则是表面上嘻嘻哈哈,背地里尽说坏话。他们都觉得树理恶心,都说离她太近会传染上粉刺细菌,以至于不愿跟她一起下游泳池。这些流言蜚语,树理全都知道。

大出他们之后也来纠缠过她好多次。有一次,树理回教室取忘记的东西,碰到那些家伙聚在教室胡闹,结果树理被他们逮个正着。

“嗨,看,这家伙还没死呢。把她那张脏脸洗洗干净吧。”

他们粗暴地将树理拖进男厕所,把她的脸摁进抽水马桶,对她又踢又打。大出更是过分,他一边凌辱树理,一边装模作样地尖声喊道:“Juri!这名字真好听啊!Juri!”

树理下定决心,无论他们对自己做什么,都不哭不闹不反抗。不一会儿,估计那三人觉得无趣了,说了声“今天暂且放你一马”,将她推倒在男厕所的地砖上,扬长而去。树理艰难地爬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走廊,想悄悄逃离学校。走到边门时,她遇上了教社会课程的楠山老师。树理脸色苍白,校服凌乱,完全是一副非同寻常的模样。然而,楠山老师看到树理的脸时,身体霎时退缩了一下,似乎吃了一惊,然后一言不发地背过脸,仿佛看到了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似的。他扔下一句“离校时间早过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时,树理并不想死。她对自己说:我决不能认输。我一定要治好脸上的粉刺。只要治好粉刺,世界也会改变。脸上没有长粉刺,也就是小学五年级之前的树理,是个虽然性格内向,却温柔善良、朋友很多的女孩。那时,她的形象和Juri这个名字一点也不矛盾。她的朋友们亲切地叫着“Juri、Juri”,都觉得这名字很好听,非常羡慕。

我一定能回到那个时代。只要努力,就一定能。

一定。一定。一定。

可现实又如何?读了那么多书,收集了那么多知识,又有什么用呢?母亲不愿改变家庭食谱,饮食疗法她也听不进去,药用化妆品也别想买。哭着求母亲带自己去找专科医师,她竟不理不踩,抛下一句:“没必要的。你有时间想这个,还不如好好学习。”

树理也恳求过父亲,因为她觉得,父亲有时比母亲好说话。可父亲却说:“青春期长点青春痘很正常,何必烦恼呢?树理你很可爱的,拿点自信心出来。”

树理绝望了。还有比这更令人失望的答复吗?

父亲如此热爱绘画,那么喜欢谈论艺术,难道他连最基本的美丑都分不清了吗?

我就是丑的化身。很丑。很丑。很丑。同学们都嘲笑我,管我叫“粉刺魔鬼”。

爸爸他看不到。树理的脸,甚至整个人,他都看不到。因为爸爸根本就不想看。

不久就要成为世界知名画家了——爸爸,这句话你讲了几年?几十年了?所谓的“不久”到底是多久?

我长得很可爱?不是一回事嘛。反正都不是真实的。爸爸他不愿意看真实的东西,看到的只有他的愿望。我不久将成为世界级的画家,我的女儿美丽可爱。他根本不懂,无论愿望多么强烈,都不会变成现实的。

不,他懂。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一直逃避。树理也一样。无论哪儿都没有出路。就这点而言,父女俩并无分别。

除非自己能找到一条出路。

照现在这样挨下去,明摆着只有自杀这一条路。

所以我要……我要……

“树理,你什么都没吃嘛。”

树理只是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并没往嘴里送。母亲的脸上升起了怒气。

“今天天气好,穿得少了点。好像感冒了,头有点痛。”

树理随口编了个理由。说什么都无所谓。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只要编个过得去的理由,他们就会立刻接受。

眼下不就是这样吗?

母亲隔着餐桌伸手摸了摸树理的额头:“啊呀,还真是的,好像在发烧呢。”

哪里发烧了?怎么有这样没心没肺的妈妈。

“我去睡了。谢谢。”

母亲未阻止树理离开餐桌。估计是树理说了“谢谢”的缘故吧。“我们家家教很严,即便在家里也要让孩子做到礼貌周到。”森内老师来家访时,母亲自豪地对她喋喋不休过这一点。

森内!上楼梯走向自己的房间时,树理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升级时自己曾虔诚地祈祷过:森内和楠山这两个人绝不能当我的班主任。可是上帝并未予以理睬。上帝从来不会把树理我当一回事。

森内!她心里为自己的美貌沾沾自喜,脸上却偏偏显出满不在乎的模样,以掩饰自己的傲慢。开班会时,她还说过什么“美也是人的一种能力”,当时的情形树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即使是半开玩笑的话,那时森内分明在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树理。树理注意到了,这点森内也心知肚明。她就是为了让树理注意到,才故意这么说的。她还笑了,似乎在说:瞧你,真可怜。

当时,还有一位同学也意识到了森内与树理之间的目光交战,那就是藤野凉子。

凉子用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欢笑中的森内。树理朝她看后过了一会儿,她才感觉到来自树理的视线。

凉子也将视线转向树理,目光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并颇为善解人意地立刻看向别处。

从那时起,树理开始讨厌凉子。

树理原本就不太喜欢凉子。可从那件事后,她对凉子的感情转变为明确的厌恶和憎恨。

你跟森内本是一丘之貉,装什么正义?就算再过一千年,你也不会懂我的心思。为什么要装出心领神会的模样呢?

长得漂亮,成绩优秀,文体双全,朋友又多。没有困苦,没有烦恼,何时何地都能受人优待。你明明对此心知肚明,却偏要假装和我处在同一战线上。

虚伪的家伙,走着瞧吧。

进入房间,树理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由于母亲会擅自检查抽屉,为此树理下了一番工夫。她给抽屉安了个双层底,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现在,她拨开笔记本和从杂志上剪下的纸片,从抽屉的底层取出了一个薄薄的透明塑料文件夹。

她的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微笑。

刚开始,她想借用母亲拿来打贺年卡的文字处理机,可那台机器打过字后会留下痕迹。只要树理用过文字处理机,母亲肯定会去检查她打过什么文字,这样就露馅了。

她决定采用最原始的办法:贴着尺子划下笔画僵直的文字。虽然费时费力,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

谁都不会想到这些字是树理写的。她还特意坐公交车到便利店里复印了几份。同样内容的信件需要一式三份。

今天在东京站八重洲出入口投入邮筒的,就是三封那样的快信。

那原稿该如何处理?最好保留下来,但这样做很危险。即使抽屉里有机关,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简单地撕碎扔掉会更危险。倒垃圾时,母亲会起疑心,说不定还会把纸片拼起来看,就算读不全,只要读通一行,也会让树理陷入不利。

是等母亲睡觉后,悄悄地放进父亲的烟灰缸里烧掉?还是撕得粉碎,再扔进抽水马桶冲掉?要是马桶堵塞,可就弄巧成拙了。

那就再留一会儿,至少留过今晚。

明天是开学典礼。寄出的快信能在这之前到达吗?引发骚乱该是在傍晚之后了吧。

早知道实际去做竟会如此简单,就不和浅井松子讲了。树理现在很后悔,可刚想到时,心里根本就没底。不跟什么人讲一下,观察对方的反应,就下不了决心。而树理能够想到的人只有松子。

松子听了她的计划后既惊讶又惊慌,甚至有点狼狈不堪。她眼泪汪汪地说:“树理啊,你把如此重大的事情藏在心底,一定很痛苦吧?真是个笨蛋。”

如果我能变漂亮,能够找回自信,并且到那时仍跟松子保持朋友关系,那么在别人眼里,我们两人或许会成为藤野凉子和仓田真理子这样的拍档。对于凉子与真理子的关系,女生都感到不可思议。“藤野为什么和仓田关系那么好?”“肯定是仓田缠着藤野,藤野不忍心甩掉她。因为藤野心地善良嘛。”

说什么呢,你们这些笨蛋!凉子她心里明白着呢。跟仓田真理子交往,就能轻而易举地给自己戴上优等生的面具,给人留下不傲慢又心地善良的好印象。

我也会跟她一样吗?还是比藤野凉子更实在,不和松子在一起?

如果我能变漂亮的话。

会的,一定会变漂亮的。

可是眼下,首先得保证自身的安全。为了不再被人踹后背,被人摁到抽水马桶里;为了不再独自站上高楼的外楼梯,手扶栏杆待上个把小时,泪流满面地想象自己跳楼的模样;为了不再捏着刀片,泡在浴缸里失声痛哭。

我必须对那三个如此凌辱我的家伙实施应有的报复。

为此我不得不这么做。想好字句,借助尺子,一笔一划地写出举报信。

这是正当的行为。

我看见了。我确实看见了。所以才决定不再保持沉默。

三宅树理的嘴角形成了一条直线。这是借助世界上所有的尺子都划不出的,一条完美的直线。这是一条标示出正义与复仇两点间最短距离的直线。这条直线的起点和终点,只有树理自己知道。

举报信

 

城东第三中学

二年级一班的柏木卓也

不是自杀的

他是被人杀死的

是被人从学校的屋顶上推下去的

圣诞夜那天

我看到了

我在现场看到了

柏木还发出了惨叫

把他从屋顶推下去的

是二年级四班的大出俊次

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也帮他一起推

后来他们三个人笑着逃跑了

我由衷地恳请

重新调查这一案件

像现在这样

柏木就死得太冤了

拜托了

请通知警察

我由衷地恳请你们

(注:原文使用的是男性专用的第一人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