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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 1

[日]宫部美雪2020年0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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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寄出的信,他们都收到了吗?会认真对待吗?

三宅树理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桌子跟前,拿小圆镜照着自己的脸。太阳落山,天空脱去黄昏的暗红,桌上的台灯成了室内唯一的光源。

可是,不论她怎样热切地观察小圆镜,都看不到戏剧性的美丽变化。所以说镜子是个讨厌的玩意儿。但现在的她只能看看自己的脸,因为没有共同保守秘密、共同分享烦恼的朋友。

浅井松子算不上朋友。对于树理想做的事情及其意义,她装作完全理解,事实却一无所知。松子只是心地善良罢了,仅此而已。

今天的开学典礼上,校长什么也没说。或许那时举报信还没送到吧。即使是快信,昨天下午寄出的信件也要到今天下午才能送到。

这样的话,现在……

写给校长的信是寄到学校去的,因为不知道校长家的地址,这样一来就不可能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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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两个人又怎样了呢?

那个见了就来气的藤野凉子。

还有最、最、最讨厌的森内老师。

她们读了举报信后,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呢?藤野凉子会马上跟她父亲商量吗?森内老师会给校长打电话吗?

森内老师的话,也可能在收到寄给她的那封之前,就先从校长那里得知举报信的事。这样一来,今晚回家看到她自己的信时她就不会太大惊小怪了吧。

这倒有点遗憾。我原本想把她吓趴下的。唉,给校长的信晚一天寄就好了。

森内老师住在江户川区,过着独身生活。放暑假时,有女同学到她家里去玩过,还嚷嚷着“好精致的公寓啊”“阳台上还种着花草呀”之类的话,疯疯癫癫的,简直有病。

森内那模样,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们都被她的外表蒙蔽了。怎么就不明白呢?

难道,一个人的外表就那么重要吗?

森内老师,我要你脸色惨白,手忙脚乱,晕头转向。我要你费尽心力,把那三个家伙从学校里赶出去。如果不这么做,那你就等着瞧吧。我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呢。

三宅树理注视着小圆镜中的自己,思绪万千。她并不担心校方可能会着手寻找匿名信举报人。这对现在的她来说,还不那么迫切。

江户川芙拉尔小区。

森内惠美子大学毕业后,进入城东第三中学成为教师,便即刻搬入了这里。她的老家在杉并区,从那里到学校上班并不算远,不过她早就打算趁就业的机会自立门户了。

即使并非大型房地产商开发的项目,这个小区也是有着六十户规模的公寓住宅群。包括惠美子在内的租户仅有几户,绝大部分的住户都把房子买了下来,虽然这里的住户以有孩子的小家庭为主,时常比较吵闹,但从安全角度考虑,比那些纯租赁性质的公寓要让人放心得多。惠美子对这里的住宅十分中意。

一月七日星期一,下午七点四十分,惠美子回到家,推开入口处厚重的大门进入楼道。她走到成排的信箱前看了看,从投递口便够得到晚报的,只有自己的信箱。

除了晚报,还有几张晚到的贺年卡和一封邮寄广告。惠美子把邮箱里的东西统统抱在胸前,朝电梯走去。下行的电梯中走出面熟的邻居,相互道声“晚上好”后,惠美子独自一人走进了电梯。她的房间是四楼的四〇三室。

走出电梯,脚上五公分高的高跟鞋在走廊地面敲出一连串“咯咯咯”的清脆响声。她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我回来了,我的家。

有个人在屏息静气地倾听森内惠美子的动静,脚步声、开门声,还有随后降临的静寂。那人住在隔壁的四〇二。

垣内美奈绘的生日是一月十五日。因此,每到一月份她总会心情郁闷。因为无论愿不愿意,她总会在这时想起自己的年龄。

不,也不是每年都郁闷。这种状况是从两年前,也就是丈夫陷入婚外恋的时候开始的。

从那时起,一直持续至今,已经有两年一个月又二十八天了。

垣内典史是一家总部设在大阪的一流证券公司的职员,受益于数年前开始景气的经济形势,近几年的收入直线上升。当然,丈夫不会用“数年前”这种模糊的表达方式,而会明确地说“自广场协议(注:1985年9月,美国、日本、前联邦德国、法国、英国的财政部长及中央银行行长在纽约广场饭店举行会议,达成五国联合干预外汇市场的协议。)以来”。即便身在家中,优秀的证券业务员说话也会准确又明快。

同理,他说起“我要离婚”时,也同样言之凿凿,既不会难以启齿,也不会扭捏迟疑,连说话的语调也和分析投资效率时一模一样。

“我们的婚姻这桩买卖失败了。考虑一下别的途径吧。”他是这样提出离婚要求的,在美奈绘的理解中,像是在谈论一桩投资项目。

垣内典史将自己的部分人生投资到美奈绘这个女人身上,结果却没有得到他预期的回报。所以他要换只股票。理所当然,简单明了。

至于被换掉的一方承受的伤痛,并不在他考虑的范畴。

两年一个月又二十八天,美奈绘的年龄也增长了相同的数字。两年一个月又二十八天之前,她发现丈夫有了外遇,追问之下,丈夫说:“你既然知道了,那正是个好机会。”随即干净利落地提出了离婚要求。

而度过下一个生日时,美奈绘就要三十一岁了。她将在丈夫提出离婚并有婚外情——比两年一个月又二十八天还要早上半年的时候就有了——的处境下迎来人生中的三十一岁。

美奈绘问过丈夫:“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比我小几岁?”

“二十八岁。”丈夫回答。她是一名室内设计师,原本是丈夫的顾客。

外出就职、生活独立、经济富裕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女人夺走了我的丈夫。

美奈绘没有答应离婚,于是丈夫离家出走,离开了这套以他的名义贷款购置的公寓。

“这套房子归你,算是精神补偿。只要你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马上就去办过户手续。”丈夫临走时扔下了这句话。那是两年前新年过后的一天,他说明天就要上班了,有东京证券的开盘仪式。

“希望在新的一年开始之际,做个了断。”

之后,他便与情人一起开始了新生活,把美奈绘孤零零地留在这所空荡荡的房子里,直至今日。

美奈绘并不打算答应离婚。怎么可能答应!把别人对我的侮辱和轻蔑照单全收?我美奈绘还没傻到这般地步。丈夫也太小看我了。当着丈夫的面,她也这么说过。

然而,丈夫典史就像面对着一个因投资风险过高而踌躇不前的顾客,脸上露出遗憾啊的表情,说道:“我很现实,也没有蔑视你。我们的婚姻投资失败了、破产了,需要解除合约,仅此而已。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美奈绘知道丈夫是有能力的,他的收入后来又提高了。由于绩效显著,他在公司里相当吃得开。现在的他已不是个普通的证券推销员,还有了个“金融规划师”的头衔,钱多得用不完。因此让出一两套这样的小户型公寓,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痛痒。他每个月还寄给美奈绘为数不少的生活费。每次估摸钱已到账时,他都会打电话来。

“你总不能老是这样,差不多就行了吧?要是一直僵下去,我也不得不采取强硬手段了。”

“什么强硬手段?”

“上法院。”

“行啊,请便。有本事你就去。搞外遇的丈夫抛弃妻子,法院会认可吗?”

“你可当真?最近的观念可不比过往。婚姻破裂后,有责配偶方提出离婚的情况,法院自会受理。还有,你真以为婚姻失败的责任都在我?你有没有自我反省过?”

“我又没做错什么!”

“那就没法说下去了,扯来扯去没个完了。不过我可提醒你,只要打起官司,就别指望我再汇钱给你。你的生活有保障吗?”

说得很对。即使是现在,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

如今丈夫和情人一定过着花天酒地的奢靡生活。美奈绘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因为典史像躲避危险的病菌一样躲着美奈绘。他更换过工作地点,美奈绘到他原先工作的地方打听,没人愿意给她线索,明显是有过封口令的。为什么大家都帮着丈夫?为什么?为什么?

新的一年,丈夫与过去一刀两断,开始崭新的人生,美奈绘不过是他抛弃的旧家具罢了。

“如果要比耐性,一直耗下去,我也无所谓。她说过不在乎是否登记结婚,反正不影响生活和工作。无端耗费时间,错过人生重启的最佳时机,只会对你越来越不利。”丈夫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每次都是这样。

美奈绘的老家比较远,父亲总是生病,母亲的精力全都用来照顾父亲了。美奈绘不想让父母为自己操心,从未向他们提过丈夫有外遇的事。假期时,她会用海外旅行作借口,不回老家。遇到做法事之类不得不露面的状况,美奈绘会独自前往。结果,父母从未有过怀疑。“典史他一定很忙。”

身居不起眼的小地方,在名不见经传的公司工作的父亲,为可以在一流证券公闻大展身手的女婿感到自豪。而老是说父亲牢骚话的母亲,也为能够抓住好男人的女儿感到骄傲。女儿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却能钓到这么个金龟婿,还是有一手的。

因此出了当下的状况,美奈绘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我被人甩了”这样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也没必要说,忍着就行。

只要一个人默默忍耐,就没人会知道。就当丈夫工作忙,隔三差五出差外派,很少回家,不就行了吗?事实上,在婚姻出现危机之前,典史确实一直很忙,几乎每天都要到深更半夜才回家,休息日也基本不在家。

独自一人也有好处,那就是只要骗过自己,就完事儿了。

但是,从某个时候起,情况发生了变化。

隔壁的女人——森内惠美子是两年前的三月份搬来的。自她过来打招呼那时起,就让人特别看不顺眼。不过大学刚毕业的小姑娘,却一副英姿飒爽、充满自信的模样,仿佛世间万物都会围着她转,她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再加上人长得美,打扮也很得体,只要看上一眼,就觉得来气。

当时,丈夫刚出走了一个多月,美奈绘没心思多琢磨隔壁新搬来的女人。管她呢,看不顺眼就不看。美奈绘很快把她忘了。公寓房的优点之一就在于,左邻右舍没必要多交际。

隔壁的女人威胁到美奈绘的生存权,还是在去年九月。具体的日子不记得了,反正是个星期天。那天午后,典史突然回来了。自他离家出走后,这还是头一回。

他说是回来拿一些旧资料的,本以为在公司,却怎么也找不到,觉得应该在家。听他的口气,那些资料好像十分重要。

丈夫的房间里,他用过的橱柜全部保持着原样,他随便何时回来,都马上能够使用。典史明明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故意不动声色,像警察入室搜查似的乱翻一通。美奈绘向他搭话他也爱理不理,为他煮了咖啡他也不喝。

日积月累的郁闷和愤怒,在忍无可忍之下,终于爆发出来。美奈绘跟在丈夫身后,向他喷出一串尖刻刁难的话语。可丈夫毫无反应,只顾找他的东西。他明显地无视了美奈绘,而这无疑是在火上浇油。

美奈绘抓起手边的物品,朝走动中的丈夫扔去,虽然没有扔中,但看到丈夫瞪得溜圆的眼睛,她心里舒畅得很,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劲。于是她继续扔,丈夫则从一个房间逃到另一个房间。

“你是不是疯了?”扔下这句话,丈夫准备离开。美奈绘追上去,在丈夫打开房门的瞬间揪住他。她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把丈夫拖回房间。整个过程中,她都在高声哭喊。丈夫推开美奈绘,冲到外面的走廊想马上逃离,拖着他的美奈绘反被带了出去,滚到走廊上。这时美奈绘发现,隔壁的女人就站在眼前。

四〇三室的门开着,那女人一只手握住门把,正朝这里张望。估计她很吃惊,隔壁邻居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典史也注意到了那个女人。他一直保持着的冷静竟因此开始崩溃。他的脸颊和额头霎时变得通红。

“失礼了。”典史简短地道歉后,用足全身力气甩掉美奈绘的手。美奈绘因第三者在场而不自觉地畏缩了一下,结果被丈夫推开,脑袋撞到门,一屁股坐到地上。丈夫头也不回地走向电梯,脚步踏得震天响。

美奈绘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边哭边喊:“你等着瞧!我绝不会同意离婚的!”

一遍,两遍,她不停重复着这句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注意到隔壁的女人仍站在她身旁。她那双穿着凉鞋的脚就在美奈绘的膝盖附近。

美奈绘抬起头。隔壁的女人俯视着。两人目光相交。

隔壁的女人在笑。

当然,看到美奈绘泪流满面的模样时,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但美奈绘知道,她只是紧急撤回了笑容。她还弯下腰,对美奈绘说:“你不要紧吧?”

她的话音里居然还藏着笑意。她在嘲笑美奈绘。

美奈绘默不作声,连滚带爬般退到门的内侧。回到起居室后,她将头埋在靠垫下,又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太伤心了。不是因为典史。他那种冷冰冰的态度,美奈绘已然习以为常,早就不知不觉被迫适应了。

让美奈绘伤心的,是隔壁那个女人的嘲笑。那女人的眼角和嘴边流露出的些微神色,都在说着与典史一模一样的话。

「喂,你是不是疯了?」

不仅如此。自己的心事全都暴露了。美奈绘是个被人抛弃的女人,居然在大叫“绝不会同意离婚”,还硬缠着丈夫,丑态毕露。今后,无论美奈绘如何努力欺骗自己,都无济于事了。因为隔壁的女人全部知道了。

从此,隔壁那个女人的影响力,开始在美奈绘体内如癌细胞一般不断增殖、膨胀起来。

在此之前,美奈绘在公寓内外与别的女人擦肩而过时,顶多只会彼此点头致意。她向来都无视那些女人的存在。可现在不一样了。见到别的女人,感受她们的视线后,美奈绘能从中读出各种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