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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 7

[日]宫部美雪2020年02月28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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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说岩崎总务没有受过安保培训,当天又是那样的天气。要是学校里有学生打架还另当别论,只是有人偷偷溜进来跑到屋顶上,他没发觉也情有可原。”

当时,教师和PTA成员中都有人同意津崎校长的说法,对岩崎总务采取同情态度,结果便没有处分他。

“冈野有不同的想法。他认为,既然津崎校长都自行了断了,岩崎总务不受任何处罚根本说不过去。后来才有了新的变化,”北尾老师的叙述开始带入几分牢骚,“PTA中有人原本就认为岩崎总务负有责任,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连串事件,没顾得上责备他。等后续事件大致平息,也就是最近,追究岩崎总务责任的说法又浮出了水面。”

“同时也有人认为,岩崎总务不在学校会省掉不少麻烦,是吧?这样他就不会参与校内审判了。”神原和彦干脆地说出了意见。

北尾老师瞪大了眼睛:“喂,我要你们放过岩崎总务可不是这个意思。岩崎总务年纪大了……”

“明白,您不这样想,但PTA的成员和校长那边就难说了。”

北尾老师眨着眼,嘴里哼哼唧唧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正因如此,得让他们知道,让岩崎总务辞职这一手不管用,就算从他口中得不到有力的证言,只要他出庭,便会有相当的意义。”

“藤野怎么说?”

“还没和她商量过,估计她也是这么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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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一突然插话进来:“岩崎总务说,‘那天夜里并无异常,学校一片寂静。’这番证言对检方非常不利。如果大出他们叫来柏木,或者强迫他来,带到屋顶上再将他推下去,肯定会有动静的吧?”

“嗯。”神原和彦点点头,“你说得对。可就算这样,藤野也不会听任那些要排除岩崎总务的人。再说好好问一下岩崎总务,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至今没有出现的信息,今后也不会出现。”

“问法得当的话,还是有可能的。”

“故意套口供也不太好吧?”

健一转过头看了看北尾老师。北尾老师正在仔细端详健一,四目相对后,他的嘴角露出笑容。

“怎、怎么了?”

“你还挺行的。”

什么意思嘛,老师。

“其实我对你并不怎么了解。不过教师之间经常会交换看法,这种交流远超你们学生的想象。”

关于学生的性格、成绩、能力、个性、长处、短处,等等。

“森内老师和教理科的高桥老师都说过,野田或许是故意装出一副老实巴交、软弱可欺的模样,就像戴着面具似的。至于为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健一大吃一惊,完全愣住了。

“你现在的样子很帅气啊。这才是真正的野田健一,以前一直隐藏着吧?至于隐藏的原因,我就不问了。”北尾老师笑道,“其实学校本是个复杂的环境,绝不是天堂或乐园。你大概也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吧。无论如何,你绝不是没用的人。”

“更不是差生。”神原和彦接过话头,“刚才那位老师根本不了解野田。”

“楠山老师说你是差生?他长着那双眼睛是用来出气的?”

“可是,我的,成绩……”健一结结巴巴。

“那也是一副面具吧?不光是你,这种现象并不少见。有些学生觉得当优等生反而会不自在。一般而言,这类学生到了高中或大学都会露出锋芒。”

“说得和明星似的。”神原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懂你的意思。”

北尾老师和神原和彦都笑了,健一也战战兢兢地跟着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我确实戴着面具。一切都是假的。可是,老师,辩护人,我心里有一个真正的秘密。只有这个不是面具,而是我的本性……

“那柏木又是怎样的呢?”神原冷静地问道,“老师您是如何看待柏木的呢?”

北尾老师把捏紧的拳头放到鼻子底下,两人以为他在思考,可谁知他立刻打了个大喷嚏。

“空调冷过头了。”他关掉了空调,“神原,你所了解的柏木是个怎样的人?”

“用提问来回答提问吗?”

“好老师都这样。我当真想听听你对柏木的感想。你不就是为了柏木,才主动跳进了三中的是非漩涡吗?”

谁知神原和彦竟摇了摇头:“不,我参与校内审判,并不是为了柏木。”

“是吗?真的吗?”北尾老师反问道,“可在我眼里,你就是为了柏木。就算不是,也不会是为了大出俊次吧?难道说,是为了藤野凉子?”问句中带着点嘲弄的味道。

少见的一幕出现了。神原在考虑怎么回答。健一觉得他是想如何摆脱这个问题。

一种毫无理由的不安冒上健一的心头。这种不安没有内容,仿若幽灵,却切实地存在着,令人焦虑。

可以说“不自然”,也可以说“不和谐”。总之,神原和彦身上竟会出现本不该有的破绽。

“是出于对事件本身的兴趣……”这么说通不过吧?

“说什么谎呢,你是那种爱凑热闹的人吗?”

“想一试身手的野心?”说出口后,神原和彦自己都摇起了头。北尾老师笑了:“有这种野心吗?还有呢?”

“想耍帅?”

“给谁看?果然是藤野吗?”

“藤野很可爱呀。”

北尾老师大笑起来:“言不由衷啊,亏你说得出来。”

健一表示异议:“老师,你是说藤野长得难看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当然是个美人,长大了肯定更漂亮。可是她不可爱,不是那种会撒娇、惹人怜爱的女孩。”

你这么说我就懂了。由于神原不再多言,健一一时的亢奋便没了着落。反正我就是觉得藤野挺可爱的。既可爱又善良。

不仅如此,她还十分勇敢。鼓起勇气的藤野凉子是最可爱的。

“如果我……”神原和彦的语气变得平缓起来,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似的,“无论如何都活不下去而选择自杀。”

“嗯?”北尾老师不知何时恢复了严肃的面容,“自杀?”

“我绝不会让人们为了我自杀的原因而争论不休。更不用说被怀疑为杀人事件,使他人蒙受冤屈了。”

北尾老师沉默了。健一也默默注视着神原。神原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无论说什么,他总是摆出同样的表情。目光清澈,沉着冷静。

“我想,柏木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是你所了解的柏木卓也吗?”

神原和彦点点头:“柏木是个很难亲近的……”

“这个我也有同感。”北尾老师应道。

“甚至有点不合群。”

“对,我明白。”

“但绝不是个冷漠到就算有人为他蒙冤也不管不顾的人。”

“可是,如果他知道受冤枉的是大出俊次这样的人,说不定又是另一回事了。”北尾老师说着扬起了一边的眉毛,“我觉得柏木卓也是个小大人。”

身体还是小孩,头脑巳经是大人了。

“而大出俊次是个大小人,身体跟大人差不多,内心还是个小孩,跟柏木卓也正好相反。”

小大人和大小人是水火不容的。小大人知道这一点,而大小人不会懂。

“柏木卓也蔑视大出他们,甚至不把他们视作和自己一样的人类。在柏木卓也眼里,他们就像昆虫一样。”

不只是大出他们。那种类型的人在柏木卓也眼里都一样。“经不住眼前诱惑,轻率使用暴力,喜欢惹是生非。对任何事情从不认真考虑,只知道好不好玩。以柏木卓也的定义,这种人划不进‘人类’的范畴。”

太直截了当了,听得健一直打颤。北尾老师注意到了他的变化,故意放低了声音。

“只是在这里说说。老师不应该说这种话的。”北尾老师冷笑两声,似乎觉得挺无聊,“柏木卓也这样的小大人不时会出现。对老师来说,这种孩子很难教。他们往往连老师都不放在眼里,心想,别以为当老师就了不起了。如果被他们视作昆虫,那就完了。”

“觉得自己最了不起,对吗?”健一忍不住抛出一个问题。北尾老师双手抱胸,哼了一声:“不,不是这种称王称霸的感觉。大出他们倒是这样的。”

神原和彦用背书般的语调说:“目前的环境里不存在任何对自己而言有价值的东西。在这个世界某个角落确实存在非常有价值的事物,如今的自己却只是被一大堆垃圾包围着。要到什么时候,该怎么做,才能从垃圾堆中脱身呢?”

北尾老师直起身子,点点头:“正是如此!这就是柏木卓也。”

“可我们是初中生啊。”健一嘟嚷道。

“所以说,柏木卓也不承认自己只是个初中生。他会想:“为什么我不是个大人?我能不能快点成为大人?成为大人要花上太多的时间,这让他痛苦不已。”

这种痛苦会一直持续到周围的人都承认他是个大人为止。

“是不是聪明过头了?”健一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道。

北尾老师没有马上回答。

“真正的聪明人懂得向时间妥协,能理解自己身为孩子的意义。只要明白了,便自然会忘记这一点。”

但柏木卓也不一样。

也许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这和是否聪明无关。虽然他不是傻瓜,但正是这一点成了他的不幸之源。”

身为小大人的不幸。

“就是这样的人在观察‘昆虫’。”北尾老师放低声音。“并不是出于兴趣,而是昆虫就在身边,自然而然地进入了视野。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比如捅一下虫子,或者把虫子翻个身。”

在理科准备室和大出他们打架,就属于这类举动。

“之后他拒绝上学,并不是因为害怕大出他们。反正对方被捅之后的表现果然是昆虫。问题在于,这一幕被其他人看到了。这才是他无法接受的。干傻事无所谓,但被人看到就丢脸了。”

北尾老师停了一会儿。窗外传来运动社团的呐喊声,在沉默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喧闹。

“我们问过大出,关于在理科准备室打架的原委……”

北尾老师颇感兴趣地坐直了身子。健一的话头却被神原和彦飞快地拦住了。

“这是辩护方掌握的信息,老师也不能说。”

哎?是这样吗?健一吓了一跳。作为助手,我失职了吗?

北尾老师微微瞪大眼睛,苦笑起来。明白,明白。

“他们打架时,我被其他学生叫到了现场。我以为是大出先动手的,可一问,却说是他被柏木卓也耍了,才打起来的。问他是如何被耍的,他又没法表达清楚,反倒弄得我很狼狈。”

那两个跟班也一样。柏木卓也则像一尊石雕菩萨,毫无表情,死不开口,到最后也没说出打架的原因。

“直到现在,我还是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可既然辩护人这么说了,也就算了。”

“对不起,我以后注意。”健一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神原和彦笑着摇了摇头。

“我的意见是这样的。北尾老师“吱呀”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关于柏木,你们要去问问森内老师。还有,”北尾老师看着健一,“教美术的丹野老师跟柏木交谈过几次。这挺让人意外的吧?”

丹野是一名三十五六岁的男教师,学生们为他起了个绰号叫“幽灵”,因为他总是脸色惨白。他身材高瘦有点猫背,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上课时几乎听不见他在讲什么。学生们上他的课不是睡觉就是聊天,丹野老师也从不发火。就算他发火,学生们也都不怕他。

“那位老师胆子特别小,凡事一直闷在心里,对谁都不说。他听说我在带头置办校内审判的事宜,就主动来找我了。”

他说,我可以对那些搞审判的学生讲几句吗?

“我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所以只要你们去问,他一定会说的。不过可别逼太紧,他会哭的。”说着,为了将不知不觉间积聚起的阴霾一扫而光,北尾老师大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