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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10

[日]宫部美雪2020年02月2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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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庭后,旁听席出现了一些变化,学生家长的身影减少了,与此相对,刚才在操场上遇见的学生来到旁听席后方,扎堆坐了下来。对那些听个开头就回家的大人,礼子实在难以理解。难道他们不关心下面的审判了?

此时,辩护人和检察官聚首在法官席,似乎在商量着什么。藤野凉子率先发言,井上法官则回复了她的意见。

不一会儿,估计已经统一完意见,他们散开了。藤野检察官对两名事务官低声吩咐了几句,在座位上坐了下来。辩护人神原和彦则站着扫视一周旁听席,望向井上法官。

“审议重新开始。”井上法官说道。

神原辩护人紧随其后:“传唤辩护方的证人柏木则之先生。”

哦,是柏木卓也的父亲。佐佐木礼子端正坐姿。茂木悦男和PTA会长似乎有些吃惊。光听这个名字,很多旁听人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四下传来低声提示:就是死者的父亲。

柏木则之在野田健一的引导下,从辩护方背后的侧门进入法庭。他身穿西装,端正地系着领带。目光朝下走到证人席后,他与井上法官正面相对。

大出俊次瞪大眼睛注视着正在宣誓的这位证人,眼中露出明显的惊讶之色。礼子感觉到,俊次是在将眼前的柏木则之和自己的父亲,乃至自己心中对“父亲”的印象作比。或许可以作这样的比喻:说起熊猫,脑海里只会浮现出黑白相间的大熊猫的人,一旦发现世上居然有小熊猫这样的动物,自然会感到无比讶异。

在佐佐木礼子的印象中,柏木卓也照片上的模样和母亲柏木功子极为相像,和他父亲倒不怎么像。当然,如果熟悉生前的柏木卓也,或许能在身材、走路的样子以及说话的声音等方面察觉到父子间的相似之处。

“您能参加校内审判,我在此表示感谢。”

鞠过一躬后,神原辩护人照例从表示感谢开始他的主询问。

柏木则之身上集中了体育馆内所有人的视线。他略显颓唐地沉默着,为了让自己挺直腰背,他脚趾用力,牢牢站立着。

一时间,辩护人和证人都沉默了。

“说老实话,”还是柏木则之先开的口,嗓音有点沙哑,“就算现在来到了这里,我还是不清楚到底该不该来参加校内审判。”

旁听席上仍处于中场休息状态,悠闲地摇扇子挥手帕的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我能做的,只是跟大家谈谈卓也的情况。哦,不。我觉得如果大家想听,我就来说一说。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神原辩护人“嗯”地应了一声。

“我也想通过校内审判,来了解作为父母的我们所不了解的,卓也在学校面对朋友时展示出的风貌。当然……”或许是觉得哑着嗓子说话很难受,他干咳了几下,清了清嗓子,“即便了解这一切,卓也也不会回到我们身边,因此丝毫无法减轻我们痛失爱子的悔恨。我妻子,卓也的母亲就认为,无论卓也的死是怎样的恶性事件或事故,当父母的都难辞其咎。所以她不想参与校内审判。”

柏木则之的语调毫无抑扬,甚至有点有气无力。他的这番陈述,至少在佐佐木礼子听来,并非悲痛得使人无地自容。

相反,她只觉得自己被深深吸引住了。

“我——当然也和我妻子认真讨论过……”

这时,柏木则之的视线第一次扫向井上法官和检方席位。

“我想知道,大家在这里到底要作出怎样的尝试。坦率地说,对于大家能否查清卓也死亡的真相,我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和卓也一样,你们都还是些孩子。可尽管如此……”他重新面对辩护人,“既然我已经作为证人出庭,就会尽量回答询问。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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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原辩护人默默地回以一礼,然后说道:“询问会相当耗费时间,请您坐下吧。”

辩护人拿起手边的文件刚要打开,文件却“哗啦”一声掉落在地。在寂静的法庭,这一声“哗啦”便显得出奇地响亮。

礼子看到他做了个深呼吸。

“我首先要问的是,”将打开的文件放回桌上,神原辩护人抬起头,“如今,柏木先生您认为,柏木卓也是由于什么原因死去的?”

他单刀直入,一开口就是这个敏感问题。

柏木则之回答:“不知道。”

“您不知道吗?”

“是的,我自己也很混乱。曾有一段时期,对卓也的死因我有着自己的理解,现在却丧失了那样的确信。不……”他急忙补充说,“那时也只是自以为知道,因为并没有让我确信卓也死因的物品。”

措辞严谨得令人心酸。

“就是说,以前并不像现在这样混乱,是吗?”

“是。我想是这样的。”

神原辩护人点了一下头,从文件中抽出一张纸。

“那接下来,将询问柏木先生心情发生变化的过程。”

他轻轻地举起手中的纸张,向法庭展示。

“去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上午十点,在火葬场‘东邦大厅’举行了柏木卓也的告别仪式。这是临出殡前,丧主柏木先生所作发言的底稿。柏木先生一直保存着当时的底稿。我将其作为辩护方的第二号证据提交法庭。”

井上法官身体前倾,郑重其事地问:“证人允许这么做吗?”

“是的。是我主动给神原辩护人看的。”

“本法庭受理了。”井上法官简短地说。

“现在,我读一下发言稿后半的部分内容。”

神原辩护人的目光落到了底稿上。

“圣诞夜,卓也为什么会去学校?他有没有爬上屋顶?直到现在我们都不清楚。当时的卓也是怎么想的,又为什么选择了死亡,我们也不得而知。如果时光能够倒转,让卓也亲口回答这些问题,我宁愿用生命交换这个机会。”

神原辩护人直白地念着底稿,旁听席上掠过一阵低声的喧嚣。

“卓也没有为我们写下点什么。他就这样默默背负着一切,踏上了旅途。或许是不想让我们为他担心吧。”

陪审员仓田真理子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柏木先生的发言是这样结尾的——要珍重生命、善待生命。就把这些当作卓也的遗言吧。我相信,那孩子的在天之灵肯定也是如此坚信的。或许正是这份坚信,才让卓也选择了死亡。”在一片寂静之中,神原辩护人说道,“回忆当时的情景会令人痛苦。真是对不起。请问,我刚才朗读的发言内容是否有差错?”

“没有。”

“您还记得发言的内容吗?”

“我一直都记得,从来没有忘记。”

再次深呼吸并点头后,神原辩护人继续说:“仅就该发言的内容来推测,在举办告别仪式的那段时间,柏木先生认为柏木卓也是自己选择死亡的。请问,这样的理解是否有错?”

证人柏木则之毫不犹豫地答道:“没有。”

“那当时您为什么会那样想呢?”

所有来场者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柏木则之身上。

“最大的理由,当然还是……”他的语气依然很平淡,“卓也那时总是闷在家里,好像正为什么事而苦恼。”

柏木则之举起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很快又放下了。

“在丧主发言中我也提过,卓也原本就是个想得很多的孩子。他有个毛病,一些大人或普通的孩子从不会深入考虑的问题,他也会非常关注,不知不觉就会钻起牛角尖。”

“请允许我确认一下。”神原辩护人看着发言稿念道,“卓也是个想得很多的孩子。”

“对,就是那一部分。”

“您述说,‘他总是会对一件事过于投人,难以自拔。’‘或许是那孩子太过单纯了吧。’”

“是的。我至今仍然是这么想的。”

“柏木卓也有考虑问题过于深入的癖好。特别敏感,热衷思考,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

停顿片刻后,柏木则之又滔滔不绝起来。

“当时看到卓也拒绝上学,我并没太当一回事。当然,我也没有轻视,因为卓也常常深入思考一些普通孩子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小事,我想他不愿上学的原因可能源自于此。我的意思是,他会拒绝上学,未必是因为成绩不好、跟班主任合不来、和伙伴们相处不融洽等具体的缘由。卓也心中的烦恼可能更抽象,是偏向于哲学性的东西。”

“柏木卓也的烦恼或许源自他的内心,可以这样理解吗?”

“是的,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证人柏木则之话语间的气势明显增强了。

“从古至今,这样的孩子或青年和死亡的亲和性往往很高。古典文学会频频采用这种题材。我想到,怀着类似烦恼的卓也也许会被吸入死亡的黑洞。至少在告别仪式那会儿,我是这么想的。”

将手中的稿纸轻轻放回文件中,神原辩护人的手放在了桌面上。

“我想针对这种抽象而带有哲学意味的烦恼再询问几个问题。柏木先生,您和卓也就这方面的话题交谈过吗?”

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交谈过。交谈过好多次。”

“在什么时候?”

“从那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谈论这些话题了。最早大概是在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都说了些什么?”

“关于家里养的小鸟。那是一对金丝雀,其中一只死掉了。当时,我们是从有生命的小动物为什么会死去开始谈起的。如果只是因为自己喜欢的宠物死去而感到难过,那任何孩子都会这么想。可卓也是这么问我的……”

「金丝雀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的吗?金丝雀会不会不想死呢?」

“当时是雄鸟死了,剩下一只雌鸟。卓也就问我,剩下的那只雌鸟会不会难过?金丝雀会有这样的感情吗?”

神原辩护人和他的助手们都不动声色,被告大出俊次倒是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原以为是熊猫,仔细一看,原来是外星人啊。

“我回答说,也许金丝雀不明白什么叫作死亡。但雄鸟不在了,雌鸟一定会知道。于是卓也就问我,知道‘死亡’这个概念的只有我们人类吗?我回答说,大概是这样的。”

证人摸着自己的额头。法庭里太闷热,他开始出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