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弩小说

第二章 · 11

[日]宫部美雪2020年02月29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我当时认为,卓也在考虑‘死亡’的同时,也同样在考虑‘生命’。那孩子从小就体弱多病,我和我妻子都担心过他会不会过早夭折。卓也本人应该也知道自己的体质不如其他孩子。他会去考虑‘死亡’或‘生命’,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顺理成章的事。也许想得太早了一点,但我认为,认真对待这些问题对孩子绝非坏事。因此,每当卓也提出这方面的问题,我都会认真思考,尽力回答。”

旁听席上传来几声叹息。

“类似的谈话,在这之后还有过多次,是吗?”

“是的。有时是在卓也生病卧床的时候,有时是某位亲戚去世的时候,有时是他读完某本书谈起感想的时候。”

急切诉说着的柏木则之谈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卓也是个早熟的阅读爱好者。上小学高年级时,他便开始阅读面向成人的文学作品了。每当读到主人公死于非命或遭受命运作弄时,卓也就会怒不可遏……”

“怒不可遏?”

“是啊。”证人微微一笑。这是他出庭以来首次露出笑容。“他真的会发火。他会问:死亡真的这么不讲道理吗?世道真的如此不公平吗?”

“每当这种时候,柏木先生您都能耐心地跟卓也交谈吗?”

“是的。可随着这孩子的长大,便开始出现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或是说不过他的情况。”

“是在谈论什么话题的时候?”

证人思考片刻,斟酌字句后答道:“人生有意义吗?人到底为了什么而活?死亡对任何人都是平等吗?诸如此类。”

面对一一列出话题的证人,这次轮到神原辩护人微微一笑。

“都是些很难回答的问题。”

鲲`弩-小`说 Ww w # K u n N u # c o m

“是的。尽是些难以回答的问题。此外还有一些,比如‘世上有没有绝对正确或绝对错误的事?’‘有没有百分之百的善和百分之百的恶’等等。我都没能好好解答。”柏木则之低声说,“我告诉他,这些都是人类永恒的命题。他听了很生气,说我在糊弄他。那孩子简直是个小人精。”

他的语气十分温柔,还带着几分骄傲。

“由于卓也性格敏感,还从小体弱多病,对他来说,死亡并非与己无关。许多普通的孩子不会放在心上的事物,他也会深入思考。而这就是他死亡——自杀的原因。柏木先生,您当时就是这么认为的,对吗?”

柏木则之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答道:“是的。是这样的。”

“好的。下面我要询问卓也去世之前的情况。您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拒绝上学的事呢?”

“在他不上学的第五天,听我妻子说的。”

“第五天?而且不是卓也本人说起的?”

“是的。说来惭愧,如果不是我妻子告诉我,我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我工作很忙,休息天也常常要出差或招待客户。”

“可即使如此,您还是经常和卓也交谈,是吗?”

“你是指刚才所说的那种交谈吗?”

“是的。那些话题相当深入啊。”

“是的。不过那些交谈基本都是突发的,譬如一起吃饭的时候,或者晚上睡觉之前,而且都是由卓也主动向我提问的。”

证人歪了歪脑袋,似乎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老实说,除此之外的日常话题我们很少谈及。比如电视节目的内容、他和朋友间的关系、学校里发生的事等等。我工作忙,卓也也不爱多说话,因此除了讨论问题之外……”

“日常交谈的机会很少,是吗?”

“是啊。可是,父子之间不都是这样的吗?我跟我父亲就从来不谈日常琐事,只在有急事的时候交谈一下。不过,我和我父亲之间没有谈过卓也和我谈论的那些话题。直到卓也去世为止,我一直认为,我们父子间的交流应该算十分深入并且充足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神原辩护人也略微放低音量:“我冒昧地问一句,您认为拒绝上学是很严重的情况吗?”

“是的。”柏木则之点了点头,“对一名学生,而且是卓也这样尚处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上学是一件义不容辞的大事。不过,对于重要的程度,我,不,我跟卓也都有一些有别于常人的想法。”

“卓也拒绝上学后,您和他交谈过吗?”

“交谈过。我去他的房间,和他面对面谈了大约一个小时。”

“具体都谈了些什么?”

“首先,我问了他不去上学的理由。”

井上法官眯起眼睛。旁听者们全都注视着柏木则之。

“卓也回答说,因为太无聊。”

“因为太无聊。”神原辩护人重复道。

“是的。我预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因此我并不感到惊讶,只是想问清楚,到底哪里无聊了。”

“卓也是怎么说的?”

“或许有点对不住老师们,卓也他对上课内容不太满意。”

“如何不满意呢?”

“说老师授课要照顾成绩不好的学生,对他而言太简单了。”

证人这才注意到旁听席上有这么多人在听。

“用卓也的话来说,待在那样的学校里,会变成傻瓜的。”

井上法官眨了几下眼睛,往上推了推银边眼镜。

“我问他是否想转学,卓也说他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他觉得学校这种体制本身就很没意思,他只想一个人思考一阵子。我觉得这样也不错。”证人继续说,“就像我刚才讲过的那样,卓也既早熟又较真,在有些家长看来或许还十分任性。我也曾经大动肝火,找出很多歪理来训斥他。”

“在那次谈话中,您没有训斥他吗?”

“没有。卓也对‘学校’这一体制本身提出疑义,表示不愿意上学,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我刚才说,他会拒绝上学,多少也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对此并不感到震惊。”

这还是头一回听说。礼子用余光扫了一眼茂木悦男,发现他身子前倾,正听得入神。

“卓也是小学五年级时转学到这里来的。他之前在琦玉县上学。那时,他成绩很好,跟同学们相处融洽。”

因此,卓也讨厌转学。

“我还以为,他是因为要和朋友分手觉得难过,可他说不是为了这个。准确地说,他并不讨厌转学,而是想借此机会不去上学。”

“这是为什么?”

“那时,他给出的理由也是‘无聊’。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上学?做老师的为什么总是那么盛气凌人?他说,老师只是老师罢了,应该没有任何特殊的权力。”

神原辩护人稍稍皱起了眉头。“我确认一下,卓也在琦玉县上学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吗?”

“是的。所以我当时大吃一惊,赶紧追问,是不是老师有问题?是不是和小伙伴们吵架了?卓也全都否认了。我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也回答不是。”

「只是觉得无聊罢了。」

“我使了点大人的欺骗手段,告诫他,新的学校或许不会无聊。卓也并非真的心服口服,可最终还是去上学了,也很快习惯了新环境。至少看起来不像有什么问题,校方也没有来反映情况,我便松了口气。我妻子也一样,还对我说,‘卓也真是个难伺候的孩子。’”

说到这里,柏木则之证人突然低下了头,身子僵硬,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我当时还对我妻子说,‘难伺候的孩子,长大了都会成为大人物。’现在想想,那时还真是不知轻重。可当时我真是那么想的。对卓也的担心,仅仅集中在他的健康方面。哦,对了……”他赶紧补充道,“我们注意到,他朋友很少,也很少到外面去玩。不过,也不是所有男孩都想当孩子王,朋友也不是越多越好。我自己小时候就是个十分内向的孩子,也不赞成用统一的标准要求孩子。总之,我认为那就是卓也的个性,只想好好守护着他。”

“明白了。”神原辩护人说,“由于卓也小学五年级时的那次谈话,柏木先生您觉得,他从去年十一月中旬开始拒绝上学的行为并非重大问题。您决定尊重卓也的意志,并好好守护他,是吗?”

“是的。既然他希望独自思考,就让他去思考。人生还长着呢,即使要休学一两年,也没什么的。”

确实,这样的想法有别于常人。别的为孩子不愿上学而烦心的家长,在反复思索和纠结后,或许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只是恐怕需要更多的时间。

“除此之外,卓也还有过针对学校的不满言论吗?”

“有。他说学校不考虑每个学生的个性和能力差异,对每个学生提出相同的要求,并希望得到相同的成果。”证人也意识到会场内的氛围不太对劲,但还是毅然决然地说了下去,“他认为老师都靠不住。不少亲切和善的老师只是些老好人,没什么才能;还有一些老师完全没有身为教育工作者的觉悟和才智,选择这一职业只是为了显摆自己或支配他人;甚至还有暴力倾向明显的老师。在学校,学生是弱者,老师拥有绝对的权力,而有些老师不能正确理解并妥善使用自身的权力。他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听那些只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学生的老师的话。”

一鼓作气说了很多,他停顿了一下。

“他还说,对于社会,建立学校这种体制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可城东三中的老师们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认为学校是神圣的领域,是手握权力的他们可以为所欲为的场所。”

柏木则之的话还没有说完,旁听席便响起了议论声。井上法官似乎也很震惊,竟没有制止这越来越喧闹的议论。

茂木悦男不怀好意地笑着,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PTA的石川先生一脸露骨的激愤,他斥责道:“喂,你笑什么笑?”

礼子差点笑出声来。她赶紧缩紧了脖子。

“对这番发言,大家会感到愤怒也在情理之中。”柏木则之证人回头对旁听席说。为了镇住全场,他还提高了嗓门,“这些话是自作聪明,是危言耸听。没错,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我又觉得卓也这番话并非全无道理。因此,我没有劈头盖脸地训斥他。我不会命令他不准胡言乱语,老老实实地上学去。”

“您也向卓也提及您的这些内心感受了吗?”

“提过。卓也说,‘谢谢了。’”

“那时,”神原辩护人紧紧盯着柏木则之,“您知道卓也开始不去上学的前一天,在理科准备室里发生的事吗?”

证人立刻点了点头,答道:“知道。也是听我妻子说的。”

“关于此事,您问过卓也吗?”

“我仔细问过。我对他说,你对学校和老师有自己的看法和主张,这些我都明白。那么,你不愿上学的直接原因,是不是那次打架事件?我当时追问得很紧。因为,如果原因真的在这里,那作为家长,我就必须有所作为。”

“那卓也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那不算什么。”

「无聊。」

“他说,‘他们太烦人了,还跑来惹我,我回了他们几句,就打起来了。我没受伤,也没有打伤他们。老师们大惊小怪的,可对我来说一点不算什么。我早就觉得学校没意思了,跟那些家伙无关。’”

“也就是说,他没有受到欺凌或恐吓?”

“我也这样问过。卓也反倒笑了起来,说他才不会让那些家伙欺负呢。”

佐佐木礼子看了看被告。大出俊次脸上显露出不愉快的神色,摇晃着身体。野田健一正在对他说话,大概是让他不要乱动吧。俊次瞪着野田健一,可健一并不退缩,只是紧绷着脸重新端正坐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