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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头部 第二章 赵甲狂言 第3小节

莫言2017年12月0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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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爹我十岁那年,你爷爷得了霍乱。早晨病,中午死。那年,高密县家家有死人,户户有哭声。邻居们谁也顾不上谁了,自家的死人自家埋。我与你奶奶,说句难听的话,拖死狗一样,把你爷爷拖到了乱葬岗子,草草地掩埋了。我和你奶奶刚一转身,一群野狗就扑了上去,几爪子就把你爷爷的尸首扒了出来。我捡起一块砖头,冲上去跟那些野狗拼命。那些野狗瞪着血红的眼睛,龇着雪白的牙,对着我呜呜地嚎叫。它们吃死人吃得毛梢子流油,满身的横向,一个个,小老虎,凶巴巴,人吓煞。你奶奶拉住我,说:

“孩子啊,也不光是你爹一个,就让它们吃去吧!”

我知道一人难抵众疯狗,只好退到一边,看着它们把你的爷爷一口撕开衣裳,两口啃掉皮肉,三口吃掉五脏,四口就把骨头嚼了。

又过了五年,高密县流行伤寒,你奶奶早晨病,中午死。这一次,我把你奶奶的尸首拖到一个麦秸垛里,点上火烧化了。从此,你爹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白天一根根子一个瓢,挨家挨户讨着吃。夜里钻草垛,蹲锅框,哪里方便哪里睡。那时候,你爹我这样的小叫花子成群结队,讨口吃的也不容易。有时候一天跑了几百个门儿,连一片地瓜干儿都讨不到。眼见着就要饿死了,你爹我想起了你奶奶生前曾经说过,她有个堂兄弟,在京城大衙门里当差,日子过得不赖,经常托人往家里捎银子。于是,你爹我决定进京去投亲。

一路乞讨,有时候也帮着人家干点杂活儿,就这样走走留留,磨磨蹭赠,饥一顿,饱一顿,终于到了。你爹我跟随着一群酒贩子,从崇文门进了北京城。恍惚记得你奶奶说她的那个堂弟是在刑部大堂当差,便打听着到了六部口,然后又找到刑部。大门口站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兵勇。你爹我一靠前,就被一个兵勇用刀背子拍出去一丈远。你爹我千里迢迢赶来,当然不会就这样死了心,便整天价在刑部的大门口转悠。刑部大街两侧,有几家大饭庄,什么”聚仙楼”啦,贤人居”啦,都是堂皇的门面,闹嚷嚷的食客,热闹时大道两边车马相连,满大街上飘漾着鸡鸭鱼肉的奇香。还有一些没有名号的小吃铺,卖包子的,打火烧的,烙大饼的,煮豆腐脑的……想不到北京城里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怪不得外地人都往北京跑。你爹我从小就能吃苦,有眼力见儿,常常帮店里的伙计干一些活儿,换一碗剩饭吃。北京到底是大地方,讨饭也比高密容易。那些有钱的主儿,常常点一桌子鸡鸭鱼肉,动几筷子就不要了。你爹我拣剩饭吃也天天闹个肚子圆。吃饱了就找个避风的墙角睡一觉。在暖洋洋的阳光里,我听到自己的骨头架子喀吧喀吧响着往大里长。刚到京城那二年,你爹我蹿出一头高,真好比干渴的小苗子得了春雨。

就在你爹满足于乞食生活、无忧无虑地混日子时,突然地起了一个大变化:一群叫花子把我打了个半死。当头的那位,瞎了一只眼,瞪着一只格外明亮的大眼,脸上还有一条长长的刀疤,样子实在是吓人。他说:

“小杂种,你是哪里钻出来的野猫,竟敢到大爷的地盘上来捞食儿?爷爷要是看到你再敢到这条街上打转转,就打断你的狗腿,抠出你的狗眼!”

半夜时,你爹我好不容易从臭水沟子里爬上来,缩在个墙角上,浑身疼痛,肚子里又没食儿,哆嗦成了一个蛋儿。我感到自己就要死去了。这时,恍恍惚惚地看到你奶奶站在了我的面前,对我说:

“儿子,不要愁,你的好运气就要到了。”

我急忙睁眼,眼前啥也没有,只有冷飕飕的秋风吹得树梢子呜呜地响,只有几个快要冻死的蛐蛐在沟边的烂草里唧唧地叫,还有满天的星斗对着我眨眼。但是我一闭眼,就看到你奶奶站在面前,对我说好运气就要来到了。我一睁开眼睛她就不见了。第二天一大早,日头通红,照耀着枯草上的白霜,闪闪烁烁,很是好看。一群乌鸦,呱呱地叫着,直往城南飞。不知道他们匆忙飞往城南去干什么,后来我自然明白了乌鸦们一大早就飞往城南是去干什么。我饿得不行了,想到路边的小店里讨点东西填填肚子,又怕碰到那个独眼龙。忽然看到路边的煤灰里有一个白菜根儿,就上前捡起来,回到墙角蹲下,喀喀嚓嚓地啃起来。正啃得起劲,就看到十几匹大马、马上驮着头戴红缨子凉帽、身穿滚红边灰布号衣的兵勇,从刑部的大院子里拥出,在那条刚刚垫了新鲜黄土的大道上嗒嗒地奔跑。马上的兵勇挎着腰刀,手里提着马鞭子,见人打人,见狗打狗,把一条大街打得干干净净。

过了一会儿,一辆木头囚车,从刑部大院里出来了。拉车的是一头瘦骡子,脊梁骨,刀刃子,四条腿,木棍子。囚车里站立着一个被头散发的囚徒,一张脸模模糊糊,眉目分不清楚。囚车在路上摇晃着,缺油的车轴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车前,由刚才那几个来回奔跑的马兵引导,马兵的后边是十几个吹着大喇叭的吹手。大喇叭发出的声音无法子形容,哞——哞——哞——一群牛哭。囚车的后边,是一小撮骑马的官员,都穿着鲜明的朝服,当中那个大胖子,留着两撇八字胡,有点不真,敢情是用糨子粘上去的。官员的后边,又是十几个马兵。在囚车的两旁,护着两个穿黑衣、扎板腰带、戴红帽子、手里提着宽阔大刀的人。他们俩都生着紫红色的脸膛——那时我不知道他们是用公鸡血涂了脸。他们俩走起路来轻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你爹我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们,一颗心完全地被他们的风度迷住了。我当时就想,什么时候我才能学他们样儿,用那种大黑猫的方式轻悄悄地走路呢?突然间,我听到你奶奶在我的身后说:

“孩子啊,那就是你舅舅!”

我急忙转回头,身后就是那堵灰墙,根本没有你奶奶的踪影。但我知道你奶奶显灵了。于是你爹我大喊了一声:舅舅!同时就感到有人在背后猛推了一把,你爹我身不由己地对着囚车扑了上去。

这一扑,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囚车前后的官员和马兵都愣住了。有一匹马猛地将前蹄举起来,吱吱地叫着,把背上的马兵掀了下来。我冲到了那两个手持大刀的黑衣人面前,哭着说:舅舅,俺可算找到您啦……多少年来的委屈一瞬间迸发出来,眼泪咕嘟咕嘟地往外冒。那两个风度非凡。手持大刀的人也愣住了。我看到他们张口结舌,互相打量着,用眼神问讯对方:

“你是这个小叫花子的舅舅吗?”

没等他们俩反应过来,那些车前车后的护刑马兵回过神来,齐声发着威,高举着兵刃,呼啦啦地包围上来。一片寒光罩住了我的头。我感到一只粗大的手夹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提了起来。脖子上的骨头似乎被他捏碎了。我在空中挣扎着,哭叫着:舅舅啊,舅舅……然后我就被人家摔在了地上,呱唧一声响,摔死一只青蛙就是这动静。我的嘴巴正好啃在了一堆马粪上,那马粪还是热呼呼的。

囚车后边,一匹魁梧的枣红马上,端坐着一个黑脸大胖子。他头上戴着镶有蓝色水晶顶子的花翎帽,身穿胸前绣着一只白豹子的长袍。我知道这是个大官。一个兵勇单膝跪地,响亮地报告:

“大人,是一个小叫花子。”

两个兵勇把我拖到大官面前,一个兵揪着我的头发,使我的脸仰起来,好让马上的大官看到。黑胖子大人看了我一眼,长吁了一口气,骂道:

“不知死的个屌孩子!叉到一边去!”

“喳!”兵勇高声应诺着,捏着我的胳膊,将我拖到路边,往前一送,嘴里说:”去你妈的!”

在他们的骂声中,我的身体飞了起来,一头扎在臭水沟厚厚的烂泥里。

你爹我好不容易从沟里爬出来,眼前黑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摸索到一把乱草,把脸上的臭泥擦去,睁开眼睛,才看到行刑的队伍,已经沿着黄土大道,一路烟尘地往南去了。你爹我望着行刑队,心里空荡荡地没着没落。这时,你奶奶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

“儿子,去看看吧,他就是你的舅舅。”

我转着圈子找你奶奶,可看到的是铺了黄土的大路、冒着热气的马粪,还有几只歪着头、瞪着漆黑的小眼睛、从马粪里寻找食物的小麻雀,哪里有你奶奶的影子?娘啊……我感到十分的难过,不由地放声大哭。我的哭腔很长,比路边那条臭水沟还要长。我的心中,充满了对你奶奶的思念和不满。娘,您让我冲上去认舅舅,可谁是我的舅舅?人家把您的儿子提起来,如提着一条死猫烂狗,一松手,扔进了路边的臭水沟,差一点没要了儿子的小命。这些您难道看不到吗?娘,您要是真有灵验,就指点一条光明大道,让儿子跳出苦海;您要是没有灵验,干脆就不要开言,儿子该死该活小xx巴朝天,什么都不要您来管。但你们的奶奶不听我的,她那苍老的声音,在我的脑后,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儿子,去看看吧,他就是你舅舅……他就是你舅舅……”

你爹我发疯般地向前跑,去追赶行刑队。只有在我拼命奔跑时,你奶奶才会暂时地闭上她的嘴巴。只要我的脚步一慢,她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唠叨声就会在我的耳朵边上响起。你爹我不得不猛跑,为了逃避一个幽灵的唠叨,哪怕再被那些戴红缨子凉帽的兵勇扔到臭水沟里去。我尾随着行刑队,出了宣武门,走上通往菜市口刑场去的那条狭窄低洼、崎岖不平的道路。那是我第一次踏上这条天下闻名的道路,现在这条路上层层叠叠着我的脚印。城外的景象比城内立见萧条,道路两边低矮的房舍之间,夹着一片片碧绿的菜地。菜地里有白菜,有萝卜,还有一架架叶子萎黄、蔓子乱糟糟的豆角。菜地里有一些弯腰干活的人,他们对这支闹哄哄的行刑队大概很不在意,有的一边干活一边往路上冷冷地瞅一眼,有的只顾低头干活,连头都不抬。

到了临近刑场的地方,弯曲的道路突然消失在广阔的刑场里。刑场上垒起的高台的周围,站着一群无聊的闲人,闲人中夹杂着一些叫花子,那个打过我的独眼龙也在其中,可见这里也是他的地盘。士兵们催动马匹,排开了队形。那两个风度迷人的刽子手,打开了囚车,把犯人拖了下来。犯人的腿可能是断了,拖拖拉拉着,让我想起揉烂了的葱叶子。刽子手把他架到刑台上,一松手,他就瘫了,简直就是一堆剔了骨头的肉。刑台周围的闲人们嗷嗷地叫起来,他们对这个死囚的窝囊表现不满意。孬种!软骨头!站起来!唱几句啊!在他们的鼓舞下,囚犯慢吞吞地移动起来,一块肉一块肉地动,一根骨头一根骨头地动,十分地艰难。闲人们起声鼓噪,为他鼓劲加油。他双手按地,终于将上身竖起,挺直,双膝却弯曲着跪在了地上。闲人们喊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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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子,汉子,说几句硬话吧!说几句吧!说,砍掉脑袋碗大个疤,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那个囚犯却瘪瘪嘴,哇哇地哭了几声,然后高喊:

“老天爷,我冤枉啊!”

围观的人突然都闭住了嘴巴,傻呆呆地望着台上的人。两个刽子手风度依旧。这时,你奶奶的阴魂又在我的脑后唠叨起来:

“喊吧,儿子,好儿子,快喊,他就是你舅舅!”

她老人家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声调也越来越高,口气也越来越严厉,一股股阴森森的凉风直扑到我的脖子上,如果我不喊叫,她就要伸出手掐死我。万般无奈,你爹我冒着让凶狠的马兵用大刀劈死的危险,拖着三丈哭腔,高叫一声:

舅舅——

顷刻间,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你爹身上。监斩官的目光、马兵的目光、闲人叫花子的目光——这些目光都被我遗忘,只有那死囚的目光让我终生难忘。他猛地昂起了血肉模糊的头,睁开了被血痴糊住的双眼,对着我,仿佛射出了两只红色的箭,一下子就把我击倒了。这时,那个黑胖的监刑官大喊一声:

“时辰到——”

随着他的喊叫,大喇叭一齐悲鸣起来,那些个马兵也都嘬着嘴唇,吹出了呜呜的声音。一个刽子手伸手揪住了死囚的小辫子,往前牵引着,使死囚的脖子直如棍子。另一个刽子手,用胳膊拐着刀,身体往右偏转,然后,潇洒地往左转回,噌,一道白光闪过,伴随着半截冤枉的哀鸣,前边那个刽子手已经把死囚的脑袋高高地举了起来。执刀的刽子手与他的同伴站成一排,面对着监刑官,齐声高呼:

“请大人验刑!”

一直骑在马上的黑胖大人,对着那颗悬空的人头一挥手,像与朋友告别似的,然后就扯缰转过马头,哒哒哒哒地驰离了刑场。这时,观刑的人们齐声欢呼,叫花子奋勇向前,挤在刑台周围,等待着上台去剥死囚的衣服。囚犯的腔子里,血如贯球,突突地冒出来。半截血脖子往上拱了拱,尸身猛地往前倒了,如同歪倒了一个大酒坛子。

你爹我终于明白了,监斩官不是我的舅舅,刽子手也不是我的舅舅,马兵中也没有我的舅舅,被砍去了脑袋的,才是我的舅舅。

当天晚上,你爹我找了棵歪脖子柳树,解下了裤腰带,挽了个扣儿,搭在树杈上,把脑袋钻了进去。爹死了,娘死了,惟一可投靠的舅舅,被人砍了脑袋。你爹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索性死了利索。你爹就要摸到了阎王爷爷鼻子的时候,有一只大手托住了我的屁股。

他就是那个砍掉了我舅舅脑袋的人。

他把我带到砂锅居饭庄,点了一个鱼头豆腐,让我吃。我吃他不吃,坐在我的面前静静地观看。伙计给他端来一碗茶他也不喝。我吃饱了,打着饱嗝看着他。他说:

“我是你舅舅的好友,你要是愿意,就跟着我学徒吧!”

他白天的英姿在我的面前复现:身体先是挺立不动,然后迅速地往右偏转,右臂宛如挽着半轮明月,噌,舅舅的脑袋伴随着舅舅喊冤的声音就被高高地举起来了……你奶奶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来,这一次她的声音特别地温柔,让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她说:

“好孩子,赶快跪下给你的师傅磕头。”

我跪在地上,给师傅磕头,我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其实,舅舅的死活我并不关心,我关心的还是我自己。我的热泪盈眶,是因为我想不到白天的梦想很快地就变成了现实。我也想做一个可以不动声色地砍下人头的人,他们冷酷的风度如晶亮的冰块,在我的梦想中闪闪发光。

儿子,你爹的师傅,就是前面我给你说过了一百多遍的余姥姥。事后他才告诉我,他与我那个当狱卒的堂舅是拜把子兄弟,堂舅犯了事,死在他的手里,实在是天大的造化,噌,一下子,比风还要快。余姥姥说,他把舅舅的头砍下来时,听到头说:

“大哥,那是咱家外甥,多多照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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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一条评论

  1. 匿名说道:

    涉罚藏否,国力之动止也动之慎小止之慎大可足者求也,然获罪者弊于公而利于世,其子孙者念于善而畏于法久之则场也,这旋风儿任慢慢悟吧一门各老严你再明明白些想也不难喔喔喔没的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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