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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宫殿 4.魔岩

[英]亚瑟·克拉克2020年04月2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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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心编排的声光表演仍然魅力不衰,令拉贾辛哈感动,虽然他已看过十来遍了,对每个细节都了如指掌。不消说,到魔岩来的游客是非看这表演不可的,尽管萨拉特教授这样的批评家会埋怨说,那只是历史的小插曲。然而,小插曲总比压根儿什么都没有强。萨拉特和他的同事们吵吵嚷嚷,对这里两千年前所发生的事件的确切顺序提出各种异议,但这段历史还得照样演下去。

小小的圆形露天舞台面向亚卡加拉山的西边峭壁,两百个座位全都是精心安排的,以便每个观众都能从最佳角度仰望激光放映机。演出一年到头都在同一时间准时开始——19:00。由于赤道日落的时间是恒定的,每到这时,夕阳的余晖就从天空中消逝了。

天色暗下来,巨岩看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黑影,遮蔽了空中第一批出现的星星。黑暗中传来一阵缓慢低沉的鼓声,紧接着,一个平静而不带感情的声音朗诵道:

“这是一个国王的故事,他谋杀了父亲,又被兄弟杀死。人类血迹斑斑的历史中,这本不足为奇。但是这位国王留下了一座不朽的丰碑,一段经世不衰的传奇……”

拉贾辛哈偷偷瞥了万尼瓦尔·摩根一眼,对方坐在右侧的黑暗中,只能看见五官轮廓,但他看得出,客人已经被解说词吸引住了。左边的另外两位客人——他当外交官时的旧友——同样入了迷。正如他告诉摩根的,他俩都没有认出“史密斯博士”是何许人也,即便认出了,他们也知情知趣,姑且不去戳穿这位假冒的博士。

“他名叫卡利达萨,于公元100年生于金城拉纳普拉——在几个世纪里,拉纳普拉都是塔普罗巴尼历代国王的都城。然而,一道阴影自他诞生时起就笼罩着他……”

音乐声增强,长笛和弦乐器齐鸣,伴着咚咚擂鼓,共同演奏出庄严而动人心弦的曲调,萦绕在夜空。一点亮光开始在巨岩峭壁上燃烧,然后,亮光骤然扩大——似乎一扇窗户突然间打开了,它面向过去,展现出一个比现实更生动、更加色彩斑斓的世界。

摩根边看边想,戏的改编堪称上乘,他很高兴自己破例按捺住了工作的冲动。他看到国王帕拉瓦纳欢欢喜喜地从爱妃手上接过他的头生儿子——仅仅二十四小时以后,王后本人便又生了一个更为正统的王位继承人。摩根明白国王的复杂心情。卡利达萨虽然在出生时间上领先一步,可在继承权上并没有独占鳌头,悲剧就是这样酿成的。

“然而,在孩提时代,卡利达萨和他的同父异母兄弟马尔加拉却是最亲密的伙伴。他们一同长大成人,全然没有意识到彼此势不两立的命运以及在他们周围愈演愈烈的阴谋斗争。导致他们不合的最初原因与诞生先后次序无关,祸根只是民间送来的一件善意而无辜的礼物。

“许多使节来到帕拉瓦纳国王的宫中,带来各地的贡品——中国的丝绸、印度的黄金、罗马帝国的盔甲。某天,一个纯朴的丛林猎户冒险进入这个伟大的城市,带来一件礼物,希望能赢得王室的欢心……”

摩根听见周围观众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哦”、“啊”的赞叹声。他历来不太喜欢动物,但他不得不承认,那只乖乖躺在小王子卡利达萨怀里的雪白小猴十分惹人喜爱。它皱巴巴的小脸上长着两只巨大的眼睛,专注的目光仿佛跨越了若干世纪的时光——跨越了人与兽之间神秘的,但不是完全不可逾越的鸿沟。

“据史书记载,以前没人见过这种猴子。它的毛色洁白如乳汁,眼睛粉红如红宝石。一些人认为,这是吉兆——另一些人则认为,这是凶兆,因为白色象征死亡和哀悼。呜呼!他们的恐惧是完全有道理的。

“卡利达萨王子喜爱他的小宠物,把它叫作哈奴曼,这是《罗摩衍那》史诗中勇敢的神猴的名字。国王的宝石匠造了一辆小金车,哈奴曼一本正经地坐在里面,让人拉着跑遍王宫,看热闹的人无不喝彩。

“哈奴曼喜爱卡利达萨,不许别人碰它,它又特别嫉妒马尔加拉王子,仿佛预感到兄弟俩争斗在即。在一个不幸的日子里,它咬了这个王位继承人。

“这本是小事一桩,后果却十分严重。几天以后,哈奴曼被毒死了——无疑是王后授意的。卡利达萨的童年就此终结,据说他从此再也没有爱过或信任过任何世人。他与马尔加拉反目成仇。

“一只小猴之死惹出的祸患还不止于此。国王下令为哈奴曼建造一座特殊的坟墓,那是传统的钟形圣陵,或谓舍利塔。此事非同小可,它立刻激起僧侣们的敌对情绪。因为舍利塔是专用于收埋佛陀圣骨的,国王此举显然存心亵渎神圣。

“那完全可能是建造舍利塔的真实用心所在,因为国王帕拉瓦纳深受某位印度教教师的影响,反对佛教信仰。虽然卡利达萨王子年纪太小,没有卷入这场冲突,但僧侣们还是把大部分仇恨算在他身上。

“于是爆发了世仇争斗,导致王国分崩离析。

“如同塔普罗巴尼古代史书中记载的许多故事一样,哈奴曼和年轻的卡利达萨王子仅是一段迷人的传说,此后近两千年里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佐证它。但到了2015年,哈佛大学的一支考古队在拉纳普拉王宫的旧址中发现了一座小圣陵的地基。那座小圣陵似乎已被故意拆毁,因为其上部建筑的砖结构荡然无存。

“地基里的圣骨室是空的,显然在几个世纪前就被偷盗一空。然而,考古学家们有古代盗宝贼做梦也想不到的工具——中微子勘测器。利用它,他们在深得多的地层里发现了第二个圣骨室。原来,上面的圣骨室不过是摆设,起到以假乱真的作用。下面的圣骨室仍然存放着那容纳了爱与恨的生物,经历了无数世纪的光阴,它这才进入拉纳普拉博物馆的安息处。”

摩根有自知之明,他历来认为自己注重理性,讲求实际,从不多愁善感。然而,令他十分尴尬的是,眼下他觉得自己双眼里竟然噙着突然涌出的泪水。他希望同伴们没有发现。他气愤地思忖着,甜蜜的音乐,加上伤感的解说词,竟能如此强烈地震撼有识之士的感情,真是咄咄怪事!他本来怎么也不会相信,看见小孩儿的宠物会让他落泪。

他突然忆起四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深受感动。他仿佛又一次看见心爱的风筝在悉尼公园上空起伏摇摆,他曾在那里度过了童年的大半时光。他感觉阳光和煦,清风吹拂着赤裸的背——忽然,变化莫测的风停了,风筝直往下栽,一棵巨大橡树的枝丫戳破了它,据说那棵树的历史比这个国家更为久远。他傻乎乎地使劲拽风筝线,想把它拉下来。

这是他在材料强度学方面的第一课,也是终生难忘的一课。

线断了,就在被钩住的那一点断开,风筝发疯似的转动着飘上夏日的天空,又慢慢地往下坠落。他向水边冲去,希望风筝落在陆地上,但是风不愿倾听小男孩的祈祷。

他站在原地哭了很久,望着风筝的残片像断桅帆船一样飘过大港湾,飞向外海,直到从视野中消失。这是他童年经历的第一个悲剧——无数芝麻绿豆大的悲剧组成了人类的童年,无论你记得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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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摩根当时失去的仅是一个无生命的玩具,他流下的眼泪是因为受挫,而不是悲伤。卡利达萨王子有更深刻的理由去悲伤。画面中的小金车看起来仍然崭新如故,仿佛刚从工匠作坊里推出来的,车里却只有一撮细小的白骨。

出于感伤,摩根漏看了后面的几段历史。等他擦干眼泪,十年的时光已经逝去,一场错综复杂的王室斗争正在进行,他不太清楚是谁在谋杀谁。不过,当战斗停息之后,王储马尔加拉及其母后已经逃往印度,卡利达萨篡夺了王位,并把父王投入监狱。

篡位的君王暂时没有处死帕拉瓦纳,这绝不是因为他心存孝道,而是他相信老国王还有一些秘藏的财宝准备留给马尔加拉。帕拉瓦纳也知道,只要让卡利达萨相信这一点,他就可以保住性命,但到最后,他对这种骗局腻烦了。

“我让你看看我真正的财富。”他告诉儿子,“给我一辆战车,我带你去看。”

帕拉瓦纳的最后一次出行不像小猴哈奴曼那样风光,他乘坐的是一辆年久失修的破牛车。据史书记载,车子的一个轮子损坏了,一路上吱吱嘎嘎响个不停——这类细节必定是真实的,因为没有哪个历史学家会费心捏造这种小事。

令卡利达萨惊讶的是,父亲命令车子把他载到灌溉中部王国的那个浩瀚的人工湖旁,老国王花了在位的大半时间来建这个湖泊。他沿着大堤岸边缘行走,凝望着自己的雕像,它有真人的两倍大,眺望着辽阔的水域。

“再见了,老朋友。”他对高耸的石像说。石像象征着他失去的权力和荣耀,它的双手则永远捧着这个内陆海的石雕地图。“请把我的遗产照看好。”

接着,在卡利达萨及其卫兵的严密监视下,老国王走下溢洪道的台阶,来到湖边。走到齐腰深的时候,他掬起湖水,浇过头顶,然后转过身来,满怀豪情和得胜的喜悦望着卡利达萨。

“这里,我的儿。”他挥手遥指带给万物生机、浩瀚又清澈的湖水说,“这里——我的全部财富都在这里!”

“杀了他!”卡利达萨尖叫道,愤怒和失望使他发了狂。

士兵们执行了命令。

就这样,卡利达萨成了塔普罗巴尼的国君,但他付出了很少有人愿意付出的代价,如同史书上记载的,他始终生活在“对阴间和他兄弟的恐惧之中”。马尔加拉迟早会来夺回自己法定的王位。

此后几年间,卡利达萨像他的列祖列宗一样在拉纳普拉主持王政。后来,由于史书没有记载的原因,他放弃王国首都,迁到亚卡加拉与世隔绝的巨岩独石上,那里距离旧都四十公里,位于丛林之中。

有人说,他在寻觅一处坚不可摧的要塞,以免遭到兄弟的报复。可他最终并没有用它来保护自己——假如他仅仅需要一座安身立命的堡垒,干吗要用一座座广大的游乐园把亚卡加拉包围起来呢?建造这些游乐园一定跟建造城墙和护城河一样需要大量劳力。最令人费解的是,干吗还要画那些湿壁画?

解说员提出这个问题时,巨岩的整个西边峭壁都从黑暗中显现了出来——那不是现在的模样,一定是两千年前的景象。一条光带出现在离地一百米的高度上,把巨岩拦腰箍住,光带所在的岩壁被凿平并用灰泥覆盖,上面描绘了好几十个美女——她们与真人一样大小,画的是腰部以上的半身像。一些是侧面像,另一些是正面像,全都按照同一种格调画成。

这群女人皮肤呈暗棕色,胸脯性感,有的只戴珠宝不着衣裳,有的穿着薄如蝉翼的上衣,有的戴着精心制作的高耸头饰,还有的显然戴着王冠。她们中有许多人托着花盆,或在拇指和食指间轻轻拈着一支鲜花。约莫一半的女人肤色比较深,好像是侍女,但发式同样做得精致入微,珠光宝气也同样浓重。

“原先有两百多个女神画像。经过无数世纪的风雨损毁,只留下二十个,因为它们受到一块突出岩架的保护……”

镜头向前推近。随着“阿尼特拉”舞曲的旋律,卡利达萨那些幸存下来的姑娘们一个个从黑暗中飘然而出。虽然历经风雨侵蚀和人为破坏面目受损,但她们依然保持着两千年前的曼妙身姿。她们的颜色仍然艳丽如初,经受了五十多万次西斜太阳的照射而不褪色。女神也好,女人也罢,她们使巨岩的传说得以代代相传。

“没人知道她们是谁,代表什么;没人知道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在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地点创作一批美女画。人们最信服的说法是——她们是天上的神女,而卡利达萨费尽心血、一心一意要在地上建立一个天国,并配有伺候他的女神。也许他像埃及的法老一样,相信自己是集神权和王权于一身的“神王”,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把斯芬克斯的形象拿来,守卫王宫的入口。”

现在镜头推向巨岩的远景,巨岩倒映在悬崖脚下的小湖中。湖水荡漾,亚卡加拉山的轮廓摇曳不定,旋即消失。当山影再次出现时,只见巨岩顶上布满了围墙、雉堞、尖塔。它们附着在整个魔岩的最高表面上,你无法看清它们的真面目。它们若隐若现,模糊不清,犹如梦中的影像。谁也不知道,卡利达萨的空中宫殿被那些试图抹掉他名字的人摧毁之前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他在这里生活了近二十年,等待着必将来临的末日。密探一定禀告过他,马尔加拉正在印度斯坦南方诸王的帮助下,耐心地扩充军队。

“到最后,马尔加拉终于来了。卡利达萨站在巨岩顶上,看着入侵者从北面进军。他的防御工事本来固若金汤,但他对此不屑一顾,因为他走出大要塞的安全地带,策马到两军中间去迎接他的弟弟。人们都好奇他们在最后一次见面时说了些什么。有人说,他俩在分手之前还互相拥抱过,也许真有其事吧。

“此后两军交战,如大海翻滚,波涛汹涌。卡利达萨是在本土作战,士兵熟悉地形,起初似乎稳操胜券。然而,一宗决定人类命运的偶然事件却扭转了整个战局。

“卡利达萨的雄伟战象披挂着王家旌旗,冲锋陷阵时突然转向侧面,以绕过一片沼泽地。官兵们以为国王要撤退,顿时士气大衰,四散逃窜,据史书记载,那景象如同簸箕扬谷糠。

“人们在战场上找到了卡利达萨的尸体,他已自杀身亡。马尔加拉成为国王。亚卡加拉山被遗弃了,湮没在丛林之中,沉睡一千七百年以后才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