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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风踪雨迹 第七章 有人敲门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7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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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莎士比亚的《麦克白》中,麦克白弑君后曾听到敲门声,并因此而增加了恐怖感。英国19世纪著名文学批评家德·昆西(1785—1859)曾著专文评论这一情节,遂使此敲门声成为英国文学上著名的敲门声。狄更斯以敲门作为此章标题,或许也有渲染气氛的用意。

“我已经把他救出来了。”她常常梦见他回来,但这一次不是又在做梦;他真在这儿。而且他妻子还在哆嗦,一种模糊不清但却十分沉重的恐怖仍然压着她。

气氛到处都那么混浊,阴暗,人们的复仇情绪那么强烈又那么反复无常,清白无辜的人常常由于隐隐约约的猜疑和个人之间的恩怨,就不断给处死。许多像她丈夫一样无可指责的人,对其亲人也像他对她一样宝贵的人,每天遭到他刚刚摆脱的那种命运,要想忘掉这种情况,简直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无法把心中的负担减轻到她本该感觉到的那么轻松。冬日午后的阴影开始降临了,甚至这种时候,那可怕的大车还在街上滚滚而过。她的心追随着这些囚车,在那些死刑犯当中寻觅他,然后她更紧地搂住他这个真正的实体,更厉害地哆嗦起来了。

她父亲鼓励她,对这种女人的软弱性显出一种极富同情的优越感,令人叹为观止。如今,没有阁楼了,没有做鞋了,没有北楼一百零五号了!他已经完成了他赋予自己的任务,他已经实践了诺言,他已经救出了夏尔,让他们都依靠他吧。

他们持家是很节俭的,不仅因为这是一种万全的生活方式,可以尽量少受别人忌恨,而且也因为他们并不富裕,夏尔在整个监禁期间,要为他的恶劣饮食付出昂贵的价钱,又得供奉看守,还要帮助那些更可怜的囚犯活命,花费很大。一部分是出于节俭,一部分是出于避免内奸,他们一直没有雇用仆人。在院子里作看门人的那个男公民和那个女公民,有时给他们帮帮忙;杰瑞几乎完全让劳瑞先生打发到这里来了,每天白天成了他们的亲随,而且每天夜晚都在这里下榻。

这个不实现自由、平等、博爱毋宁死的统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国有一道训令:每户门上或门柱上必须一一书明居民姓名,字体有一定大小,离地面有一定的适当高度。杰瑞·克软彻先生的姓名,因而照章装点在门柱靠下部的地方;而且在那个阴影愈益转暗的下午,叫这姓名的人本人出现了,他看着马奈特大夫请来的一个油漆匠给那名单再加上一个姓名:夏尔·埃弗瑞蒙德,又姓达奈。

无处不在的恐怖和怀疑,使整个时代变得愚昧黑暗。处于这种环境之中,所有往常那些无害的生活方式都改变了。在大夫这小小的家庭中,也像在其他许多家庭中一样,日常必需的消费品都是每天傍晚在各种小铺子里各买一点儿。避免引起注意,尽可能减少供人饶舌和令人嫉妒的机会,这是一种普遍的愿望。

过去几个月里,普若斯小姐和克软彻先生一直履行采办食品的职务,小姐带着钱,先生提着篮子。每天下午大约街灯点起的时候,他们前去执行任务,买好必需的那些物品并带回家里。普若斯小姐长期与一家法国人相处,如果她有心的话,本来是可以像听自己的语言一样听懂他们的话的,不过她却无心于此;结果她所懂的那种“废话”(她喜欢这样叫这种话),并不比克软彻先生多多少。这样,她买东西的方式就是朝着老板的脑袋硬投过去一个物品的名字,也不对货物的性质作任何说明,如果刚好那不是她想要的东西的名字,她就四下打量去找那件东西,抓住它,一直到讲好价钱。她总是把它抓起来讲价钱,讲公道的价钱,不管老板伸出多少指头,总要比他少伸一个指头,表示那才是公道价钱。

“现在,克软彻先生,”普若斯小姐说,她的眼睛因为刚才的快乐的泪水而显得红红的,“如果你准备停当了,我也停当了。”

杰瑞嗓音嗄哑地表示自己愿为普若斯小姐效劳。他早就脱去了浑身的铁锈味,但是什么东西也不能把他那铁蒺藜似的头发锉平。

“有各式各样想要的东西,”普若斯小姐说,“咱们的时间很宝贵。除了别的,咱们还要买酒。不管咱们上哪儿去买,总有这些红帽子在大喝喜酒。”

“我倒是觉得,小姐,”杰瑞唱着反调,“不管他们是为你祝酒,还是为那个老家伙祝酒,你知道,反正都一样。”

“老家伙是谁?”普若斯小姐说。

克软彻先生有点吞吞吐吐地解释道:“老尼克(2)。”

(2) 指魔鬼。

“哈!”普若斯小姐说,“这用不着翻译来解释这些家伙的意思。它们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就是半夜杀人的凶手,还是罪魁祸首。”

“嘘,亲爱的!求求你,求求你,小心点!”露茜喊道。

“是,是,是,我会小心的,”普若斯小姐说,“可是我可以在自家人中间说,我真希望大街上不再到处有那种发着葱头和烟草臭味的拥抱。那么,花大姐,我回来以前别离开那火炉。到你再看见我以前,照看好你那重新团圆了的亲爱丈夫,不要把你那漂亮的头从他那现在属于你的肩膀上挪开。马奈特大夫,我去之前可以问个问题吗?”

“我认为,你可以享用这种自由,”大夫微笑作答。

“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说什么自由了;咱们已经领教够了。”普若斯小姐说。

“嘘,亲爱的!又来了?”露茜规劝道。

“好了,我的心肝,”普若斯小姐使劲点着头说,“总而言之一句话,我是至尊至贵的国王乔治第三陛下的臣民,”普若斯小姐说到这名字的时候屈膝行礼,“而且作为他的臣民,我的格言就是:‘摧其奸谋,挫其诡计,吾望所系,主佑吾王!’(3)”

(3) 出自英国国歌歌词。

克软彻先生一时也忠心大发,瓮声瓮气地跟着普若斯小姐重说了一遍这些话,就像做礼拜的人那样。

“看到你身上有这么多英国人的味儿,真让我高兴,不过,我但愿你说话这声音不是因为得了感冒。”普若斯小姐称赞道。“可是有个问题,马奈特大夫,是不是,”——这个好心眼的人儿总是这样,把他们大家感到非常焦虑的大事轻描淡写,用偶然想到的样子提出来——“是不是有了什么希望,让咱们离开这个地方?”

“恐怕还没有。对夏尔来说还很危险。”

“唉——嗬——哼!”普若斯小姐一边看了一眼她的宝贝儿在火光映照下的金黄色头发,一边轻松愉快地把一声叹息压了下去,然后说,“那我们就得耐心等待了。就等着吧。咱们得扬着头,沉着应战,就像我兄弟所罗门常说的那样。走吧,克软彻先生!——你别动,花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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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了,剩下露茜、她丈夫、她父亲,还有小露茜,呆在融融的炉火前。此时他们就等劳瑞先生从银行回来了。普若斯小姐早已点上了灯,可是把灯放在一边的墙角里,好让他们不受干扰地享受火光。小露茜坐在她外祖父旁边,双手抱着他的胳臂;而她外祖父,则用一种比耳语高不了多少的声音,开始给她讲一个神奇有力的小精灵的故事,她打开了一座监狱的墙,放出了一个囚徒,这囚徒曾为小精灵效过劳。一切都那么轻柔静谧,露茜也比过去更为舒心自在了。

“那是什么?”她突然喊道。

“我亲爱的!”她父亲把故事打住,并把手放在她手上,“克制自己。你的神经多不正常啊!一点点事情——什么事都没有——也会让你吓一跳。你呀,你还是你父亲的女儿呢!”

“父亲,我觉得,”露茜脸色苍白,声音颤抖着为自己辩解说,“我听见楼梯上有生人的脚步声。”

“我亲爱的,那楼梯上像死一样地静。”

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有人在门上敲了一下。

“噢,父亲,父亲。那能是什么!藏起夏尔来,救救他!”

“孩子,”大夫说着就站起身来,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我已经把他救出来了。你怎么这么脆弱啊,亲爱的!好吧,让我到门口去。”

他把灯拿在手上,穿过当中两间外屋,打开门。地板上响起一阵劈劈啪啪粗野的脚步声,于是四条莽汉,头戴红帽子,挎着马刀,别着手枪,走进屋来。

“公民埃弗瑞蒙德,又姓达奈,”头一个说。

“谁找他?”达奈应声。

“我找他。我们找他。我认识你,埃弗瑞蒙德,今天我在法庭上看见过你。你又成了共和国的犯人了。”

这四个把他团团围住,他站在那儿,妻子女儿把他搂住。

“告诉我,我为什么,又怎么成了共和国的犯人?”

“你直接到附属监狱就得啦,明天就会知道的。传你明天受审。”

这场光顾把马奈特大夫变得像木雕泥塑一般,他手持灯盏站着,仿佛雕塑出来专为掌灯用的一座人像,等听了他们的对话之后才活动起来,把灯放下,然后面对说话的人,并非无礼地抓住了他那粗毛红衬衫搭拉下来的前襟,说道:

“你说你认识他,你认识我吗?”

“嗯,我认识你,大夫公民。”

“我们都认识你,大夫公民。”另外三个说。

他茫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另一个,停了一会儿之后,低声说:

“那你们能对我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吗?这是怎么回事?”

“大夫公民,”头一个勉勉强强地说道,“他已经让圣安东区(4)的人告了。这个公民,”他指了指刚才第二个进来的人,“是从圣安东区来的。”

(4) 法国革命期间,1790年通过一项法令,将巴黎分为48个区,圣安东区是其中之一。

他所指的这个公民点点头,加上一句:

“他受到圣安东区的控告。”

“告他什么?”大夫问。

“大夫公民,”头一个像刚才一样勉勉强强地说,“别再问啦。如果共和国要求你作出牺牲,毫无疑问,你身为一个好爱国者,是会乐于作出牺牲的。共和国高于一切,人民至高无上。埃弗瑞蒙德,我们时间紧着呢。”

“再说一句话,”大夫请求道,“你们能告诉我,是谁告他的吗?”

“这是犯纪律的,”那头一个答道,“不过你可以问圣安东来的这一位。”

大夫的两眼转向这个人。此人局促不安地挪着步子,捻了捻胡子,终于开口说:

“噢!这真的是犯纪律的。可是,是公民德发日夫妇告了他,还告得挺重,还有另外一个人。”

“另外什么人?”

“是你要问吗,大夫公民?”

“嗯。”

“那么,”圣安东来的那一位令人不解地瞟了他一眼说,“明天有人会回答你的。现在,我哑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