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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5

[日]夏目漱石2019年07月1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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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里,客厅的气氛与平时不同,充满了春意,就连主人的笑声也变得欢快起来。我心想真奇怪呀,便从敞开拉门的廊子进去,走近主人身旁一看,原来来了个面生的客人。头发分得十分整齐,穿着带家徽的棉布外褂和小仓出产的裙裤,是个很正经的“书生”打扮的人。我看了一下主人眼前的小火盆旁边,在带有“春庆漆绘〔14〕”的香烟盒一起有一张名片,上面写着“谨此介绍越智东风君——水岛寒月拜上”的字样。这就使我知道了这位客人的姓名,也明白了他是寒月的朋友。由于我是中途进来的,一时摸不清主人和客人的对话内容,看来是在讲有关我上回介绍过的那位美学家迷亭君的事儿。

〔14〕 一种施于小器物上的漆法,由古代漆工春庆发明而得名。

客人慢条斯理地说道:“他说他想出一个有趣的主意,要我务必和他一起去。”“什么?他让你和他一起到西餐馆吃午饭,搞什么名堂?”主人把斟上茶的碗推到客人面前。客人说:“嗯,他究竟想搞什么名堂,我也弄不明白。我想,反正是他要去的,一定会很有意思的,于是我就……”主人说道:“你真的和他一起去了?哦……”客人说:“可是,真是出乎意料啊。”主人得意地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好疼呀。主人马上联想起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那桩事来,说道:“准又是胡开玩笑的事儿吧。他这人向来喜欢搞那一套啊。”客人说:“他问我是不是想吃点什么新鲜的东西?”主人问道:“那你们吃了什么呢?”客人说:“他先是看着菜单,向我介绍各种各样的菜。”“是在点菜之前吗?”“嗯。”“那么以后呢?”“以后他考虑了一下,瞧着服务员说道:‘真是没有什么可吃的哩。’服务员不服气地说:‘您看烤鸭里脊或者烧小牛排怎么样?’可是迷亭先生却说:‘如果吃那种庸俗的菜,就不会特地到这儿来啦,’服务员没有听懂‘庸俗’这个字眼,显出迷惑不解的神色,一声不吭。”“果不其然嘛。”主人附和着说。“然后迷亭先生转身对我说:‘你知道吗,要是到法国、英国,能吃到很多很多的天明调或万叶调〔15〕。在日本,不管到哪儿去,都好像一个模子印就似的,所以我不喜欢上西餐馆……’他说了这番大话。请问,他真是留过洋的吗?”“哪里?迷亭怎么会去留洋呢?当然喽,他有钱,也有时间,要是想去,随时都能去呀。他大概是把今后想去的打算,当成过去的事儿来开玩笑的吧。”主人说了这番话,大概自己也认为说得蛮有意思,想招客人笑似的自己先笑了起来。可客人并未表示怎样可笑。他说:“是吗?我还以为迷亭先生什么时候出过洋呢,所以当时一本正经地听他讲。而且他还像亲眼见过似的,向我讲述了一番蛞蝓汤啦、炖青蛙什么的。”“大概他是从什么人那里听来的吧。他本来就是个善于扯谎的人嘛。”“看来是这样的。”客人说着,直勾勾地看着花瓶里的水仙花,那表情似乎带着几分怨悔。“这么说,迷亭所谓的主意,就是搞这个喽?”主人是想进一步弄清楚原委。客人说:“不,这不过是个开场白罢了。正戏还在后头呢。”“唉,”主人发出好奇的叹息声。“后来,他和我商量说:‘看来蛞蝓汤啦、青蛙肉是想吃也吃不到啦,咱们就来个橡面坊〔16〕,将就将就吧。’我当时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句:‘那也好。’”主人说:“嘿,要什么‘橡面坊’,真怪啦。”“是啊,真是怪极啦。由于迷亭先生说得十分认真,所以我一下子被蒙住啦。”客人好像是为自己的马大哈向主人道歉似的。主人对客人的歉意根本不表示同情,无所谓地继续问道:“那以后呢?”“然后,迷亭先生对服务员说:‘喂!拿两份橡面坊来,’服务员重复问道:‘您是要敏奇包(炸牛肉丸子)〔17〕吗?’迷亭先生更加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敏奇包,我要的是橡面坊。’”主人急着追问道:“哦,可是果真有橡面坊这道菜吗?”“这个,我当时也觉得有些怪,可迷亭先生是那么不动声色,加上他又是个西洋通,尤其是我当时完全相信他当真留过洋,所以我还帮着向服务员说:‘我们要的是橡面坊、橡面坊。’”“那么,服务员又怎么样啦?”“那服务员,现在想来真是滑稽,他先是想了一下,然后说:‘实在对不起,今天正巧没有做橡面坊,如果您要敏奇包,倒是立刻可以给您做两份,”迷亭先生显出非常遗憾的样子,拿出两毛钱小费给服务员说:‘要是那样,我们岂不白白来一趟了吗?能不能想点办法,让我们吃上橡面坊。’服务员说:‘那么让我去和厨师商量商量看。’说罢便到后边去了。”主人打趣地说道:“看来,这位老兄还真是想吃橡面坊哩。”“过了一会儿,服务员出来说:‘真不巧,没有现成的,您要是想订这道菜,可以现做,不过要多等一些时候。’迷亭先生不慌不忙地说:‘反正新年期间,咱们也无事可做,那就稍微等些时候,吃了再走吧。’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雪茄,一口一口地吸了起来,我没办法,也拿出《日本新闻》读起来了。于是那个服务员又到后边商量去了。”主人拿出读战争通讯的那种劲头儿,往前凑了凑说道:“还真够费事的哩!”“不大工夫,那服务员又出来了,表示很大歉意似地说:‘最近橡面坊的原料缺货,到龟屋和横滨的十五号外国食品店去买也买不到,所以做不成。’迷亭先生说:‘这真糟糕呀,好不容易特地跑来吃,偏偏……’他一边看着我,一边不断重复这句话,我也不好一声不响,便附和着说:‘真遗憾呀,真遗憾。’”主人表示赞同地说:“是呀。”我可不明白究竟对在哪里。“服务员好像也表示很遗憾的样子说:‘不久,原料能进货了,请您再来光顾。’于是迷亭先生又问服务员:‘都用哪些材料啊?’服务员只是嘿嘿地笑却没有作答。先生故意又问了一句说:‘材料大概是日本派俳人〔18〕吧。’那服务员说:‘是的,所以说最近就是到横滨去也弄不到手,实在对不起。’”“哈哈哈,这就是最后的‘滑稽点子’呀,太有趣啦。”主人从来没有这样的捧腹大笑过。他笑得打战,膝头晃动着,差一点把我颠下去。主人顾不得这些,还是在笑。看来,这是因为他知道上了迷亭的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的当的,不只是他一个人,所以突然高兴起来。“然后我们两人从西餐馆出来,迷亭先生十分得意地对我说:‘怎么样,进行得挺顺利吧,用橡面坊来招笑,够有意思的吧,’我说:‘实在佩服之至,’然后我们就分手了。不过,我的午饭时间已经耽搁,肚子空空,难受极了。”“那可让你受苦喽。”主人这才表示出同情。对于这点我也没有意见。两人的对话暂时中断,我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传入他们耳中。

〔15〕 “天明调”是天明年间由俳人芜村创始的一种客观实写的俳句风格。“万叶调”是指最老的歌集《万叶集》中形成的和歌格调。这里是刻画迷亭使用餐馆侍者无法听懂的词汇胡开玩笑。

〔16〕 原是明治时期一个写俳句的人的笔名。由于“橡面坊”的日本读音为tochimenbo,与西餐中mince ball(炸牛肉土豆饼)发音有些近似,迷亭故意用这种类似西餐品名的发音来调侃餐馆的侍者,而餐馆的侍者又不懂装懂,酿成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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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这里指“橡面坊”。

〔18〕 指参加明治中期由正冈子规掀起的俳句革新运动的一些人。作者这样写,一方面打趣“俳人”,一方面也是调侃餐馆服务员。因为日本人对日语中的汉语读音也有听不懂的时候。

东风君将放冷了的茶狠狠地一饮而尽,郑重其事地说道:“今天来拜访,是有点事情想托您。”“啊,是什么事情?”主人也同样一本正经起来。“您大概知道,我很喜欢文学、美术……”东风君说。“好极了。”主人鼓励说。“从前些日子起,我们一些同好之士聚在一起,组织了一个朗读会,每月聚会一次,今后想继续这方面的研究,第一次会合,已在去年底举行过了。”“请允许我问一下,所谓朗读会,听起来大概是带上某种节奏来朗诵诗歌、文章之类的吧,你们究竟是怎么个搞法?”“哪里,最初先朗读一些古人的作品,然后,我们打算逐渐搞同人的作品。”“所谓古人的作品,是指白乐天的《琵琶行》之类的作品吗?”“不是。”“是芜村的《春风马堤曲》〔19〕那类的东西吗?”“不是。”“那你们搞了些什么呢?”“前一阵搞了近松的‘情死剧’。〔20〕”“近松?就是那个写净琉璃脚本的近松吗?”天下哪有两个近松,既然说是近松,当然是剧作家近松无疑。主人却一问再问,真是蠢得很。可是,主人丝毫不知道我的这种想法,还在很亲切地抚摸着我的头。在这个世上,有不少人误把斜视眼当作是送秋波,主人的这点阴差阳错也毫不足怪,所以我也就心安理得地任凭他抚摸着。“是的,”东风君答了一句,偷看了一下主人的脸色。“那么,你们是由一个人朗读,还是分担角色去搞呢?”“我们各自分配一个角色,已经在一起搞过一次了。我们的宗旨是尽可能对作品中的人物寄予同情,充分表现其人物的性格,而且还要加进一些手势或动作。在对白方面主要是再现出那个时代的人,不管是小姐,还是小徒弟,都要把每个角色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那么说,你们搞的不是和演戏差不多吗?”客人回答:“可不是嘛,只是不穿戏装,没有布景罢了。”主人又问道:“恕我冒昧问一下,你们搞的还成功吗?”客人说:“是啊,我想作为第一次来说应该算是成功的吧。”主人问道:“你说上次搞的是情死剧,那是什么剧目呢?”客人说:“是船老大把嫖客摆渡到吉原〔21〕去的那一场。”“那可是一场相当够呛的戏哩。”主人不愧是个教师,对此表示出几分疑义。从他鼻孔喷出的“日出牌”香烟的烟雾,掠过他的耳旁,由脸后横飘过去。“不,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登场人物不过是嫖客、船老大、粉头、跟妈、鸨儿和忘八这几个角色罢了。”看来这位东风先生对于这些是满不在乎的。主人听了“粉头”这个名字不禁皱了一下眉头。不过关于“跟妈”、“鸨儿”、“忘八”这些术语,他似乎缺少明确的知识,于是先提出了质疑,说道:“所谓‘跟妈’是指妓馆的使唤丫头吗?”“我还没有充分研究过。不过,我想‘跟妈’是酒馆的女佣。鸨儿嘛,可能是妓院里帮助管事儿的吧。”这位东风先生刚才还说要使用假嗓子来再现剧中的人物性格,可看来他并不了解“鸨儿”和“跟妈”这些人物的性质哩。主人又说:“哦,我明白了,‘跟妈’是隶属于酒馆的人,而‘鸨儿’是住在娼家里的人,对吧?那么,所谓‘忘八’是指人呢,还是指某个场所?如果是指人的话,是男人还是女人呢?”客人说:“我想‘忘八’好像是指男的。”主人说:“那他是掌管什么的呢?”“哎呀,我还没研究到这种程度哩,回头我再仔细查一查吧。”

〔19〕 由江户中期俳谐家、画家与谢芜村(1716—1783)创作的自由体的长诗。

〔20〕 江户戏曲中写男女殉情的悲剧。其中以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为“木偶净琉璃”剧种创作的十数出情死剧最为有名。

〔21〕 东京有名的妓院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