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弩小说

第八章 · 4

[日]夏目漱石2019年07月1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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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我照例到廊前午睡,做了一个自己变成了老虎的美梦。在梦中我命令主人说:“拿鸡肉来!”主人赶忙答应,立刻小心翼翼地拿来了鸡肉。这时迷亭也来了,我对迷亭说:“我想吃大雁,你到雁锅铺去,给我买一份来!”迷亭照例还是用那种胡乱开玩笑的口吻说:“您要是和腌芜菁、椒盐饼一齐吃,那大雁就更有味道啦。”我张开大口,发出“哼”的一声来威吓他。迷亭脸色立刻变得苍白,赶忙说:“山下的雁锅铺已经歇业了,怎么办呢?”我说:“要是那样,我对付着吃牛肉吧,你赶快到西川铺去给我买一片牛里脊来!不快些,我就先把你吃了!”于是迷亭连忙拉起长袍跑了出去。我由于身体突然变大,在廊子里躺着,将廊子塞得满满的。我等待迷亭回来,忽然整栋房子发出了一个很大的声响,我被吓得没吃成那十分难得的牛肉就从梦中醒来了。这时,刚才还战战兢兢在我面前低首下心的主人,此刻完全变了个样。他猛地从茅房里跳出来,狠狠地踩了我的肚子一脚。我大为奇怪,只见他拖上到院子里用的木屐,转过旁门,向落云馆方向飞跑而去。我刚刚从梦中的老虎变回到猫儿上来,自己也觉得怪滑稽的,有些不好意思。但由于主人这一吓人的气势和肚子挨了他怪痛的一脚,我立刻忘掉了刚才变成老虎的美梦。我强忍着疼痛,心想:“这回主人亲自出马了,有好戏看啦!”于是我紧跟在主人身后来到了后门。我听见主人一声大喝:“小偷!”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非常健壮的戴着制帽的小伙子,正在从方格的篱笆向外跨越。我想:“啊呀,太晚了。”只见那小伙子采取跑步的姿势,不顾命地飞跑着。主人看到自己喊的这声“小偷”很奏效,便又高声喊着“小偷!小偷!”追了上去。但是为了追上敌人,主人不得不从这墙跳过去。可是主人如果深入对方的重地,自己可就成了小偷啦。前边已经说过,主人是个有名的虚火上升者。他既然这样一鼓作气地追赶小偷,看起来是已经下了决心,即使自己变为小偷也要猛追到底。于是他一直追到了墙根,还毫无折回的样子。就在这再进一步他就踩入了小偷领域的千钧一发之际,敌军当中有一位留着一撮小胡子的将官不慌不忙地出马了。他与主人隔着篱笆在谈着什么。我仔细一听,原来他们在进行毫无意义的谈判。

“那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小胡子说。

“既然是个做学生的,为什么闯到别人家的庭院里来?”主人质问道。

“不。因为皮球飞进去了。”小胡子说。

“为什么不事先打招呼就进来取?”主人说。

“以后我会提醒他们的。”小胡子说。

“那好吧。”主人说。

我原以为这场谈判一定会出现龙争虎斗的壮烈场面,结果想不到就这样以散文式的交涉,无事地了结了。主人那股劲头,只是表现在来势凶猛上,到了关键时刻,就总是这样虎头蛇尾,就像我从当老虎的梦境中一下子恢复到现实中的猫儿来一样。我说的小事件就是指这件事。在叙述完这件小事后,按照发展顺序,我当然得讲大事件了。

主人俯伏趴在通往廊子纸门的客厅里想着什么事儿。大概是在考虑怎样对付敌人的防御策略吧。落云馆好像正在上课,运动场上格外安静,只有在校舍内的一间教室里教师讲授伦理课的声音一清二楚,真是吐音朗朗,讲得十分动听。我仔细一听,讲课的人正是昨天代表敌方亲自出马担当谈判的那位“将军”。

“……这样,所谓公德是十分重要的,我到过国外,不管是法国、德国,还是英国,不管在哪儿,没有一个国家是不讲公德的。而且不管是什么样的下等人,没有人不重视公德的。可悲的是,我们日本在这点上比不上人家外国。在诸君当中一提起公德,也许有人会认为它是从外国进口的新东西。其实这样想是极大的错误。古人也说过:‘夫子之道以一贯之,忠恕而已矣’嘛。这个‘恕’字,换言之,就是公德之所由来者。我也是人,有时也想大声唱一唱。但是当我正在读书时,听到邻室的人放声歌唱,我就再也没法读下去了。因此,即使我自己想要高声朗诵《唐诗选》、使心里畅快一些的时候,如果邻室里有别人,他像我那样受不了噪音,我就会觉得对不起他。在这种情况下,我总是控制自己。希望诸君也尽量遵守公德,只要认为有可能妨碍别人的事,就坚决不要做……”

主人侧着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这番讲话。当他听到最后这句话时,不由得微微一笑。这里,我得对这“微微一笑”稍作解释。一个玩世家读到这里,很可能认为这里边含有讥讽的意味。但是我家主人决不是那样苛刻的人。与其说他待人苛刻,还不如说他是一个智慧不太发达的人。说到主人为什么发笑,这完全是由于他感到高兴而笑。一个做伦理教师的人,既然这样痛切地训诫他的学生,那么肯定今后他再也不会遭受达姆达姆弹的袭击了。这样,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他的头也不致变秃了。虚火上升的症状即使一时不能痊愈,只要到了一定时候,也会逐渐恢复的。由于他断定以后再也不用拿湿手巾顶在头上,两脚伸进被炉里去,也不用担心要在树下石上露宿了,所以他才微微一笑。在二十世纪的今天,仍然正直地认为借钱一定要还的主人,当然会以老老实实的态度来倾听对方教师的这番讲话的。

过不多久,似乎到了下课的时间,那位伦理教师的讲话戛然而止。其他教室里的授课也同时结束了。于是刚才还紧紧关在教室里的八百位好汉,一下子哇地高喊着,从建筑物里飞跑出来,那种气势,和捅掉一尺多长的大马蜂窝毫无两样。他们一起嗡嗡、哇哇地叫喊着,从窗子、拉门、能开阖的小门,还有只要能够钻出去的窟窿里争先恐后、毫不停留地蹦了出去。这就是大事件的开端。

首先让我从这群马蜂的阵势讲起。有人说这样的战争还会有什么阵势可言,其实这样说是不对的。一提到战争,一般人就会想到沙河、奉天,或者旅顺,好像其他地方就不会有战争似的,一讲到稍微带点诗味的野蛮人,立刻就会联想起阿喀琉斯〔7〕拖着赫克托尔的死尸围绕特洛伊城墙绕行了三圈,或者联想起燕人张翼德在长坂坡横着丈八长矛,喝退了曹操的百万大军这一类夸大其词的事儿。联想当然可以随本人的便,但认为除此之外,就没有称得上是战争的想法,却是极不恰当的。也许太古蒙昧时期才会进行这类胡闹的战争。但是,在太平的现今,在大日本国帝都的中心,那样的野蛮行动已属于不可能出现的奇迹。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动乱,不必担心会超出焚毁警察岗亭的程度。由此看来,卧龙窟主人苦沙弥先生和落云馆内八百健儿的战争,在东京满可以称得上是大战了。左氏在叙述“鄢陵之战〔8〕”时,首先是从敌人的阵势说起的。自古以来,凡是叙述巧妙的文章,采取此类笔法是一般公认的通则。正因为如此,在下要先讲叙一下马蜂的阵势也就不足为怪了吧。还是先说一说马蜂的阵势吧:在方格篱笆的外侧,站着纵向排列的一队。这些人似乎带有将主人诱入战斗圈的任务。“他不投降吗?”“不会,不会。”“这不灵,这不灵。”“他不出来呀。”“是不是搞不动他啊?”“哪里会搞不动啊!”“大家一齐吼起来!”“汪、汪。”“汪、汪。”“汪、汪。”以后便是全队一齐呐喊。离纵队右边一点,在运动场上,炮队占据着已布置好的有利阵地。一个脸朝向卧龙窟的将官,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捣棒在那里摆好了架势。在他对面,和他隔有三四丈远的地方又站着一个人。在手执捣棒人的后面,又有一个人,这人脸朝着卧龙窟直挺挺地站着。这样,成一条直线面对面站着的就是炮手们。据说这是进行垒球练习,决不是战斗准备。我可是个不懂垒球为何物的文盲。但是,我听人讲,这是从美国进口的游戏,如今流行于我国中等以上学校,是最受人们欢迎的运动。美国这个国家是个专门琢磨出新奇事儿的国家,所以把球当成炮战来用,也就不足为怪了。也许它出于好心,才特地教给日本人这种骚扰邻里的游戏的吧。也许对美国人说来,它真的被作为一种竞技运动,但即使真是竞技,它既然具有足以惊扰四邻的性能,那么根据用法的不同也满可以充做炮击之用。据我亲眼观察,只能认为他们是企图利用这一运动方法来取得炮火的功效。事物由于说法不同,本是可以变来变去的。既然有的人可以借慈善之名进行诈骗,有的人借吹捧“烟士比里纯”,来对虚火上升作自我欣赏,那么就难免有人想要在垒球比赛的名义下进行战争。某些人所作的解释是专指社会上一般的垒球,而现在我所记述的垒球,只限于这种特殊场合的垒球,也就是攻城的炮击战。下边我介绍一下发射达姆达姆弹的方法。在排成一条直线的炮列当中,一个人用右手握着达姆达姆弹,扔向手执捣衣棒的人。这达姆达姆弹是用什么东西制造的,局外人不得而知,是一种又硬又圆、类似石头弹的东西,用皮革严严实实地包住,然后缝制而成的。上面已经交代过,这种炮弹一旦离开炮手的手,带着风声向前飞去时,站在对面的那个人便立即抡起捣衣棒,狠命地把它打回去。偶尔也会没有打中,炮弹飞走了。不过,在通常情况下,总会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把炮弹反弹回来。它的劲儿非常大,足以使患有神经性胃病的主人头脑炸裂。炮手们就这样算完成了任务。但在周围,在附近站着的起哄者和兼充援兵的人,则如云霞一般紧紧伴随着炮手们。只要木棒打中了球,他们立刻就哇哇叫好,大声鼓掌,或者高喊“好啊,好啊!”或者说什么“不是打中了吗?”有的则说:“这回管用啦。”又有的却说:“看你还老实不老实!”“投降不投降?”光这样还算是好的,这反弹回来的炮弹,三次之中必有一次会滚进卧龙窟的院子里,因为如果炮弹不滚进来,那他们攻击的目的就达不到了。近来到处都在制造这种达姆达姆弹,但价格还是很贵的。虽说是战争炮手也不会无限制地得到炮弹,大体上一队炮手只能分到一两发,不能每射一次就消费掉一个炮弹。于是他们专设了一个“拣炮弹的”小队,将炮弹拣回来。落弹的地点好,拣回来当然不用费力,但如果打到草地里或打到人家的院子里,那就不是轻易能拣回来的。所以在平时,他们为了节省劳力,尽量把“炮弹”往容易拣回的地方打,但现在的情况恰好相反。目的已经不是游戏,而是在于战争。所以他们故意把炮弹打进主人的院子里。既然落在院子里,当然得进院子里来拣。进院的最简便方法,就是跳过篱笆墙。他们在墙内一折腾,主人就会发怒,否则只有卸甲投降。而主人一发怒,脑袋就会越来越秃。

〔7〕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英雄。

〔8〕 指公元前575年晋军与楚军战于鄢陵(今河南鄢陵西北)的那次战争。事载于《左传·成公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