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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 2

[日]夏目漱石2019年07月1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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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应该放在洗澡间的并且是家中唯一的一面镜子,既然跑到主人的书斋里来,那么可以肯定的是,要么镜子得了离魂病,自己飞来的;要么是由主人从洗澡间拿来的。假如是拿来的,那么为什么要拿来呢?说不定是对他那消极修养的不可缺少的道具哩。过去据说有位学者去访问某一高僧,这个和尚打着赤膊正在磨瓦罐。问他:“你在做什么?”和尚回答说:“没什么,我是想造一面镜子,所以正拼命在磨哪。”于是那位学者大吃一惊,说道:“尽管你是高僧,恐怕也不可能把瓦罐磨成镜子吧。”和尚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责骂道:“哦,你说得对,那我就不磨了,不过,那种读破万卷书,却不懂得我佛门之道的人,恐怕也和我用瓦罐磨镜子一样的。”说不定主人也多少听过这个故事,所以才从洗澡间把镜子拿来,很得意地摆弄它。我想:“看来,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儿都可能发生。”我悄悄地窥伺着主人的动静。

对我的举动一无所知的主人,带着极认真的态度,死劲儿盯着这面小镜子。说起来,镜子这种东西是很瘆人的。据说在深夜里点支蜡烛在一间大屋子里一个人独自照镜子,是要有相当胆量的。比如我吧,第一次被家里的小女孩们硬是把镜子凑近我的脸前时,我几乎吓傻了,吓得我在房子的周围足足跑了三圈。尽管现在是白天,但像主人这样目不转睛地瞧着镜子,那肯定他自己会对自己的面孔感到害怕。即便平常看上一两眼,那也决不是一张令人开心的面孔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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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会儿,主人自言自语地说:“嗯,模样儿是怪难看的。”他能自己承认自己的丑陋,的确很难得的嘛。从他那神态看,的确是疯癫的动作,不过他说的话,倒是真理。如果再前进一步,那就会对自己的丑恶感到害怕。一个人如果不彻底感觉到自己是个可怕的坏蛋,那么还不能说是个久经世故的人。不是个久经世故的人,那么毕竟是不能解脱的。主人既然能够做到这种地步,似乎再前进一步,就有可能顺便说出句:“嗳哟,真可怕!”可他就是不说。只是在说了句“模样儿怪难看的”之后,也不知他是怎样想的,把腮帮子“噗——”的鼓了起来。然后用手心把鼓起来的腮帮子拍打了两三下。也不知这是哪一种咒术。这时我感到另有一张脸和这张脸似乎很相像,我想来想去,原来是厨娘阿三的那张脸。因为是顺便,我不妨提一提阿三的那张脸,那可真是圆鼓鼓的哩。不久以前,有人从穴守稻荷神社那里买来了一件河豚形的灯笼作为礼品送给主人家。阿三的那腮帮子恰像河豚灯笼那样,鼓得浑圆浑圆。由于鼓得太狠,不知把她那两只眼弄到哪里去了。当然,河豚鼓得圆圆的,是始终按浑圆来臌大的,而厨娘阿三呢,她脑袋的骨骼原本就是多角形的,她的胖脸是按她的骨骼臌大起来的,简直就像个经过水浸了的六角挂钟一般。阿三听了这话,真不知她会恼火到什么样子呢,所以关于阿三就讲到这里,还是接着讲我的主人吧。他一边尽量利用嘴里的空气使他的腮帮子鼓得老高,并如前所述,用手心拍打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只要皮肤这样绷紧,麻子就不显啦。”

这次,主人又别过脸去看他那照在镜子里半边受光的脸,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说道:“这样看就很显眼,还是正面来光显得平些,真是怪啊。”然后他又把拿着镜子的右胳膊伸出去,尽量使镜子保持最远的距离,仔仔细细地瞧了老半天,好像恍然大悟似的说:“离开这么远,也就不怎么显眼啦,太近了是不行的,不只是脸,任何事情都是这样。”随后他又把镜子一下子横过来,而且以鼻梁为中心,使眼睛、额头、眉毛都向这个中心聚拢,我一眼看去,就看见了一个非常讨人厌的面孔,他本人似乎也有所发现,说了声“这不成!”便立刻停下来了。“为什么会成为这样一副恶狠狠的面孔呢?”他自语着,多少有些不太相信的样子,又把手缩回,到镜子离他的眼睛只有三寸远的地方,用右手的食指摸他的鼻翼,将摸过的手指在桌上的吸墨纸上狠狠地擦了一下从鼻头上抹下来的油脂,纸上立刻出现一个圆圆的印痕。主人真是会玩种种的把戏哩。然后,主人又把那涂抹过鼻子上油脂的手指头转过来,狠狠地扒了一下他的下眼皮,非常麻利地做了一个俗语说的“扒眼皮”的动作。也不知他是在研究麻子呢,还是在和镜子互相比赛瞪眼睛玩儿呢,真让人弄不清楚。看来,主人是个气性不定的人,所以在我观察他的时候,他会搞出各种花样儿来。还不只是这个,如果从善意出发,作点驴唇不对马嘴式的解释的话,那么也可以认为主人是作为“见性开悟”的一种手段,才这样以镜子为对手,大搞其种种动作呢。原来,人所进行的研究,其实都是在研究自身。无论是天地山川,还是日月星辰,无非是自己的别名。能够离开自己去研究的其他事项,是任何人也难以做到的。如果人能做到跳出自己的圈子,在跳出去的瞬间,人就已经不再是自己了。而且研究自己,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会代你去做。不管他怎样想代你做,你怎样想请他代你做,都是徒劳的。所以古来的豪杰都是用自己的力量成为豪杰,如果依靠别人能了解自己,那么也能做到请个代理人去吃牛肉,然后你能判断出牛肉是嫩是老了,那种“朝听法、夕闻道”,在梧桐窗前或灯下,手不释卷,都不过是采取目证的一种权宜之计罢了。在他人说法之中,他人论辩的禅道之中,乃至在富于五车的典籍、故纸堆中,都不会有自己的存在。如果有,那也只是自己的幽灵。当然在某种场合下幽灵总要胜于无灵,有时追求影子,不见得就不能碰上本体。有许多影子基本上是不离本体的。从这种意义上说,主人在摆弄着镜子的时候,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哩。我想,比起那种生吞活剥爱比克泰德的学说,硬充做学者的人,总要强得多吧。

正像镜子是造成“自以为是”的道具那样,同时也是给自高自大进行消毒的道具。假如以浮华虚荣的念头来与镜子相对,那么再也没有比它更能煽惑那些蠢家伙的道具了。自古以来,不知天高地厚,损人害己的事例,大概有三分之二都是镜子在作怪。正像法国大革命时期,一个嗜奇的医生发明了斩首台从而造成罪孽一样,最初制造镜子的人,恐怕事后也一定要受到良心的谴责吧。但是,在对自己开始感到厌恶的时候或自我萎缩的时候,照照镜子,又是最有效用的。因为一照镜子就可以妍媸美丑分明嘛。人们肯定会发觉,就凭这副尊容怎么一直活到今天,还居然能在人前大言不惭地吹嘘自己竟也是个人呢?当能够发觉这点的时候,是人的一生中最值得庆贺的时候。天下的事再也没有比自己承认自己愚蠢更为可贵的了。对于这位具有自觉性的糊涂人,所有装腔作势的家伙都应该在他面前低下头来服软才是。即使有那么一位老兄自以为是在轻蔑嘲笑我,但从我这边来看,他表面的自傲,其实正说明是他低头服软的表现。当然主人不会是照了镜子就能悟出自己愚蠢的聪明人,但总还是个能公平地看出印在自己脸上麻子的人。能自己承认面孔丑陋,则会成为懂得自身的邪恶的阶梯。主人还真是个可爱的家伙哩。这也许是受了哲学家狠狠教训的结果。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继续观察着主人的情况。毫无觉察的主人,在玩完了“翻眼皮”之后,说道:“好像充血呢,肯定是慢性结膜炎了。”说罢,他用食指狠狠地揉了几下充血的眼睑。很可能是发痒吧,不过,不揉已经是那样红了,现在经这么一揉,如何受得了,肯定在不远的将来,会和盐渍鲷鱼的眼珠一样,烂成个窟窿的。主人很快又张开眼睛去照镜子。我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那无神的眼睛活像北国冬天的天空,黯淡无光。当然,就是在平时,他的眼睛也不是那么炯炯有神的。如果可以夸大形容的话,那是一种无法分清黑眼珠与白眼珠的混浊的眼睛。正像他的精神状态总是一贯朦朦胧胧,不得要领一样,他的眼神也是暧昧得很,永远在眼窝中飘浮着。有的说这是胎毒所致,有的则解释为痘疮的后遗症。据说他在小时候,也没少吃过作为偏方的柳树上的毛虫和山蛤蟆。可是爱子心切的母亲虽然想尽了办法,但他今天还是和生下来的当时一样,头脑糊里糊涂的。按我的想法,这决不是因为胎毒或出天花的缘故。他的眼神之所以这样彷徨于晦涩溷浊的悲境之中,完全是因为他的头脑实际上是不透不明而形成的,其作用达于暗淡溟濛之极,所以才自然表现在形体上,结果让不了解这一情况的母亲为他操了许多心。烟升起处证明必定有火,眼神混浊,则正证明其愚钝而已。这样看来,他的眼神是他心的象征,他的心像天宝铜钱那样中间有孔,所以他的眼睛也和天宝铜钱一样,尽管个儿大,却不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