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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 1

[美]海明威2019年07月1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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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离城的时候,除了大街上几队开拔的部队和大炮以外,雨中的城镇显得空虚荒凉,一片黑暗。小街上也驶着许多卡车和马车,都在向大街集合。我们绕过硝皮厂开上大街时,部队、卡车、马拉的车子和大炮已经汇合成为一个宽阔的、慢慢移动的行列。我们在雨中缓慢而稳定地往前走,车子的散热器盖几乎碰到了前面一部卡车的后挡板——那卡车装满着东西,堆得高高,上边覆盖着一块已经打湿了的帆布。后来卡车停了。整个行列停顿了。等一等,又走了一会,又停了。我跳下车,跑到前面去看看,在卡车和马车间穿行,从淋湿的马颈下钻过去。阻塞交通的地方还在前头。我拐下大路,从一块踏板上跨过水沟,在水沟另一边的田野上走。我在田野上抄前走时,看得见大路上树木间的那个行列,在雨中停顿在那儿。我这样走了约莫一英里。行列没有动,虽则这些停滞的车辆的另一边的军队已在走动了。我踅回去找救护车。这个阻塞的行列可能极长,说不定一直延伸到乌迪内。皮安尼正伏在驾驶盘上睡觉。我爬上去,坐在他旁边,也入睡了。几个钟头后,我听见前面那部卡车嘎嘎地推上排挡。我叫醒了皮安尼,我们开车了,走了没几码,又停下来,过了一会儿又走了。雨还在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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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队伍又停住了。我下车跑回去看艾莫和博内罗。博内罗的车子座位上搭载着两名工兵队的上士。我上车时,上士们连忙坐正示敬。

“他们奉命留下来修一座桥,”博内罗说。“他们找不到原来的部队,我就让他们搭搭车。”

“请求中尉先生允准。”

“我允准,”我说。

“中尉是美国人,”博内罗说。“任何人来搭车子都行。”

上士中的一个笑了。还有一个问博内罗,我是不是来自北美洲或南美洲的意大利人。

“他不是意大利人。他是北美洲的英吉利人。”

上士们很有礼貌,但是看样子不相信。我离开他们往后面去找艾莫。艾莫车子座位上有两个女郎,他正背靠在一个角落里抽烟。

“巴托,巴托,”我说。他大笑起来。

“你跟她们谈谈,中尉,”他说。“我听不懂她们的话。喂!”他伸手放在女郎的大腿上,友好地拧了一下。那女郎赶快裹紧大围巾,推开他的手。“喂!”他说。“快告诉中尉你的名字,还有你在这里做什么。”

女郎狠狠地盯着我。还有一个则低着头望着地下。那个瞪眼盯我的女郎用某种土语讲了几句,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她长得肥胖,皮肤黑黑的,看上去约莫十六岁。

“索雷拉〔1〕?”我问,指着旁边那姑娘。

〔1〕 意大利语,意为“姐妹”。

她点点头,笑了一笑。

“好的,”我说,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膝盖。我觉得我的手碰她时,她身子发僵。她的妹妹始终不敢抬起头来。她看上去也许小一岁。艾莫把手放在那姐姐的大腿上,她又推开它。他对着她直笑。

“好人,”他指指自己。“好人,”他指指我。“不要发愁。”女郎狠狠地望着他。这一对姐妹真像两只野鸟。

“她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来搭我的车子?”艾莫问。“我一招手,她们立刻上车来了。”他转对女郎说话。“不要愁,”他说。“没有××的危险,”他讲的是粗话。“没有地方××。”我看得出她只听得懂那粗话。她非常恐惧地望着他。她把围巾裹得更紧一点。“车子全病了,”艾莫说。“没有××的危险。没有地方××。”他每次说起那粗话,她身子就更僵一些。随后她僵硬地坐着,眼睛盯着他,开始哭起来了。我看见她嘴唇的抽动,接着眼泪从她那丰满的面颊上滚下来了。她的妹妹还是低着头,抓住她的手,两人紧紧偎在一起。那个本来恶狠狠的姐姐开始啜泣了。

“想不到竟吓了她,”艾莫说。“我并没有存心吓她。”

巴托洛梅奥拿出他的背包,切下两片干酪。“拿着,别哭啦,”他说。

那姐姐摇摇头,还是哭,妹妹可接过干酪吃起来。过了一会儿,妹妹把另一片干酪给她姐姐,两人都吃起来。姐姐还是啜泣了一下子。

“她等一会儿就会好的,”艾莫说。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念头。“处女?”他问身边的那个姑娘。她用劲点点头。“也是处女?”他指指她的妹妹。两个女郎都点点头,那姐姐又用土语说了一些话。

“那就好,”巴托洛梅奥说。“那就好。”

姐妹俩好像愉快一点了。

我撇下她们跟艾莫坐在一起,艾莫这时靠在一个角落里。我回到皮安尼的车子上。车马的队伍全不动弹,但是老是有部队从旁边开过。雨还是很大,我就想起,车马行列的一次次停滞,可能是因为有的车子的线路给打湿了。更可能是因为马匹或者人睡着了。不过,有时在城市里,大家都清醒的时候,也还是有交通阻塞的事情。糟的是马匹和机动车混杂在一起,彼此之间没有一点儿帮助。农夫的马车更增加了交通的困难。巴托车上有两个好姑娘。两个处女处在退兵的行列中,那可太危险了。真正的处女啊。大概是很虔诚信教的。要是没有战争的话,我们大概都在床上睡觉吧。我的头在床上安息。床与床板。睡得像床板那样平直。凯瑟琳现在正睡在床上,拥衾而睡。她睡时靠在哪一侧呢?也许她还没有睡熟吧。也许她正躺着想念我呢。刮啊,刮啊,西风。嗯,风现在果真刮了,刮来的不只是小雨,还是大雨哩。整个夜里下雨。你知道落雨的时候落下来的是什么。你看它。基督啊,愿我的爱人又在我的怀抱中,我又在我的床上。我的爱人凯瑟琳。我甜蜜的爱人凯瑟琳当做雨落下来吧。把她刮回来给我。好,我们已在风中了。人人都给卷在风中了,小雨没法子叫风安静下来。“晚安,凯瑟琳,”我大声说道。“我希望你睡得好。亲爱的,倘若你极不舒服的话,你就翻身靠在另外一侧睡吧,”我说。“我给你倒点冷水来。过一会儿天就亮了,那时就不至于太难受了。他〔2〕叫你这么不好受,我很难过。设法睡去吧,亲爱的。”

〔2〕 指凯瑟琳肚子里的孩子。

我始终熟睡着,她说。你睡着了在讲话。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你当真在那儿吗?

我自然是在这儿。我不会走开的。这在你我之间不算一回事。

你太可爱太甜蜜了。你夜里不会走开,对吧?

我当然不会走开的。我总是在这儿。你什么时候要我来我就来。

“——”皮安尼说。“他们又走动了。”

“我刚才昏昏沉沉的,”我说。我看看手表。早晨三点钟。我伸手到车座后把那瓶巴勃拉酒找出来。

“你刚才在大声说话,”皮安尼说。

“我做了个梦,在讲英语,”我说。

雨稀疏下来,我们又走动了。天亮前我们又停顿了一次。天亮时我们的车子正在一个小岗上,我望见前面撤退的道路伸得老远老远,一切景物都是静止的,只有步兵在慢慢移动前进。我们又走动了,但是在白天的亮光中看去,车子可走得太慢,倘若想开到乌迪内的话,我们只好放弃大道,改抄小路,越过乡野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