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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 1

[日]川端康成2018年10月0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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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进帐》曲终之后,岛村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唉,这个女人在迷恋着我呢。这又是多么可悲啊。

“这样的日子里连音色都不一样啊!”驹子仰头望了望雪后的晴空,只说了这么一句。的确,那是由于天气不同。要是没有剧场的墙壁,没有听众,也没有都市的尘埃,琴声就会透过冬日澄澈的晨空,畅通无阻地响澈远方积雪的群山。

虽然她自己并不自觉,但她总是以大自然的峡谷作为自己的听众,孤独地练习弹奏。久而久之,她的弹拨自然就有力量。这种孤独驱散了哀愁,蕴含着一种豪放的意志。虽说多少有点基础,但独自依靠谱子来练习复杂的曲子,甚至离开谱子还能弹拨自如,这无疑需要有坚强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

在岛村看来,驹子这种生活可以说是徒劳无益的,也可以说是对未来憧憬的悲叹。不过这种生活也许对她本身是有价值的,所以她才能弹出铿锵有力的琴声。岛村靠耳朵分辨不出她那纤纤素手的灵巧工夫,所以仅从弦音里理解她的感情。但对驹子来说,他恐怕是最好的听众了。

开始弹奏第三曲《都鸟》的时候,多半是由于这首曲子优美柔和,岛村脸上起的鸡皮疙瘩开始消失了,他变得温情而平和,呆呆地凝视着驹子。这么一来,他深深感到有着一种亲切的感情。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显得有点单薄,但双颊绯红,很有朝气,仿佛在窃窃私语:我在这里呢。那两片美丽而又红润的嘴唇微微闭上时,上面好像闪烁着红光,显得格外润泽。那樱桃小口纵然随着歌唱而张大,可是很快又合上,可爱极了,就如同她的身体所具有的魅力一样。在微弯的眉毛下,那双外眼梢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如今滴溜溜的,带着几分稚气。她没有施白粉,都市的艺妓生活却给她留下惨白的肤色,而今天又渗入了山野的色彩,娇嫩得好像新剥开的百合花或是洋葱头的球根;连脖颈也微微泛起了淡红,显得格外洁净无暇。

她坐姿端正,与平常不同,看起来像个少女。

最后她说,现在再弹奏一曲,于是看着谱子,弹起了《新曲浦岛》①。弹完之后,她把拨子夹在琴弦上,姿势也就随便了。

①《新曲浦岛》,曲名,以浦岛的传说为题材的长歌。由杵屋勘五郎和寒玉作曲。​​

她突然变得百媚千娇,十分迷人。

岛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驹子更没有在意岛村的批评,乐呵呵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样子。

“这里的艺妓弹三弦,你光听琴声,能分辨出是谁弹的吗?”

“当然能分辨出来,还不到二十人嘛。弹《都都逸》②就更好分辨了,因为它最能表现出每个人的风格来。”

②《都都逸》,又名《都都一》,流行的爱情民歌。​​​​

于是她就地挪了挪跪坐着的右腿,又拿起三弦琴放在腿肚子上,把腰扭向左边,向右倾斜着身子,望着三弦琴把说:“小时候就是这样练习的。”

“黑——发——的……”

她一边稚气地唱着,一边“叮铃铃叮铃铃”地弹奏起来。

“你最初就是学唱《黑发》③的吗?”

③《黑发》,是长歌之一。​​

“哦哦。”驹子像小时候那样摇了摇头。打这以后,即使过夜,驹子也不再坚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了。

“驹姐。”从走廊远处响起了提高尾音的喊声。驹子把客栈的小女孩抱进被炉里,一心陪着小女孩玩,直到快晌午,才带着这三岁的小女孩去洗澡。

洗完澡,她一边给小女孩梳头,一边说:

“这孩子一看见艺妓,就提高尾音喊驹姐、驹姐的。无论是看照片还是图片,凡有梳日本发髻的,她就认为是‘驹姐’。我很喜欢孩子,因此很懂得孩子的心理,我说:‘小君,到驹子姐家里去玩好吗?’”

驹子说罢,站起身子,走到走廊,又悠闲地坐在藤椅上。

“东京人都是急性子,瞧,已经开始滑雪啦。”

这个房间座落在高处的一角,可以望见山脚下的滑雪场。

岛村也从被炉里回过头来看了看,只见斜坡上的积雪花花搭搭的,五六个身穿黑色滑雪服的人在山麓那头的旱地里滑着。那边的梯田田埂还没被雪覆盖,而且坡度也不大,实在是没意思。

“好像是学生哩。今天是星期天吧?这样滑法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他们滑雪的姿势多优美啊!”驹子自言自语地说,“据说艺妓要是在滑雪场上向客人打招呼,客人就会吃惊地说‘哦,是你呀!’因为滑雪把皮肤晒黑了,都认不出来了。而晚上又总是经过化妆的。”

“也是穿滑雪服吗?”

“是穿雪裤。啊,真讨厌,真讨厌!在宴席上才见面,他们就说:那么明年在滑雪场上见吧。今年不滑算了,再见。喂,小君,走吧!今晚要下雪哩。下雪前的头晚特别冷。”

驹子起身走了以后,岛村坐在她坐过的藤椅上,望着驹子牵着小君的手,从滑雪场尽头的坡道走回去。

云雾缭绕,背阴的山峦和朝阳的山峦重叠在一起,向阳和背阳不断地变换着,现出一派苍凉的景象。过不多久,滑雪场也忽然昏沉下来了。把视线投向窗下,只见枯萎了的菊花篱笆上,挂着冻结了的霜柱。屋顶的融雪,从落水管滴落下来,声音不绝于耳。

这天晚上没有下雪,落了一阵冰雹后,又下起雨来了。回去的前一晚,明月皎洁,天气冷飕飕的。岛村再次把驹子唤来,虽然已快到十一点了,驹子还说要去散步,怎么劝说也不听。她带着几分粗暴,将他从被炉里拖起来,硬要把他拽出去。

马路已经结冰。村子在寒冷的天空底下静静地沉睡着。驹子撩起衣服下摆塞在腰带里。月儿皎洁得如同一把放在晶莹的冰块上的刀。

“一直走到车站吧。”

“你疯了,来回足有一里地呀。”

“你快要回东京了,我要去看看车站。”

岛村从肩头一直到大腿都冻僵了。

回到房间,驹子无精打采,把两只胳膊深深地伸进被炉里,跟往常不同,连澡也不洗了。

盖在被炉上的被子原封不动。也就是说,将另一床被子搭在它的上面。褥子一直铺到被炉边。只铺了一个睡铺。驹子在被炉边烤火,低下头来,一声不响。

“怎么啦?”

“我要回去了。”

“尽说傻话。”

“行了,你睡吧。我就这样。”

“为什么要回去呢?”

“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等到天亮。”

“没意思。不要闹别扭了。”

“谁闹别扭了?我才不闹别扭呢。”

“那么……”

“哎,人家难受着呢。”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关系嘛。”岛村笑了,“又不把你怎么样。”

“讨厌!”

“你也真傻,还那么乱跑一气。”

“我要回去啦。”

“何必回去呢。”

“心里难过。哦,你还是回东京去吧。我心里真难过啊。”

驹子悄悄地把脸伏在被炉上。

所谓“难过”,可能是担心跟旅客的关系陷得更深吧?或是在这种时候她极力控制自己郁郁不乐的心情而说的?她对自己的感情竟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吗?岛村沉思了好一阵子。

“你回东京去吧。”

“我本来准备明儿就回去。”

“哟,为什么要回去呢?”驹子若有所悟似地扬起脸来说。

“就是呆下去,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呀。”

她羞答答地望着岛村,忽然带着激昂的语调说:“你就是这点不好,你就是这点不好!”

驹子焦急地站起来,冷不防地搂住岛村的脖子,她简直方寸已乱,顺嘴说了一句:“你不该说这种话呀。起来,叫你起来嘛。”说着她自己却躺了下来,狂热得不能自己了。过了片刻,她睁开了温柔而湿润的眼睛:“真的,你明天就回去吧。”她平静地说过之后,捡起了脱落的发丝。岛村决定第二天下午三点动身。正在换装的时候,客栈掌柜悄悄地把驹子叫到走廊上。岛村听到驹子回答说:“是啊,你就算十一个钟头好了。”大概是掌柜认为算十六七个小时太长了。

一看帐单,才晓得一切均按时间计算:早晨五点以前走的,算到五点;第二天十二点以前走的,就算到十二点。驹子在大衣外面围上一条白围巾,把岛村一直送到车站。岛村为了打发时间,去买了些木天蓼酱菜和香蘑罐头一类土特产,还富余二十分钟,便走到站前稍高的广场上散步,一边眺望着周围的景色,一边想道:“这是布满雪山的狭窄地带啊!”

驹子浓密的黑发在阴暗山谷的寂静中,反而显得更加凄怆了。

在这条河流下游的山腰,不知怎地,有个地方投下了一束淡淡的阳光。

“我来了之后,雪不是融化得差不多了吗?”

“可是,只要一连下两天雪,马上就积上六尺厚。倘使连着下,那边电线杆的灯也要埋在雪里罗。若是我一边走一边想你什么的,没准会把头碰在电线杆上受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