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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 3

[美]戴维·伽特森2018年09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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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点头,努力地装出平静的样子。然后他转身离去,穿过茄子地。当他走出去二十码的时候,初枝叫着他的名字,问他是否愿意在离开之前与她结婚。“为什么想和我结婚?”他问。初枝的回答传来:“为了留住部分的你。”她扔下锄头,走过二十码的距离用胳膊抱住了他。“如果这也是我的性格使然,”她喃喃道,“那爱上你也是我的命运。”

他现在知道,这是一桩战争中的婚姻,只能匆匆完成,因为他们别无选择,也因为他们两个都感到一种紧迫。他们彼此了解不过几个月,尽管他一直在远处暗恋着她。当他想起来的时候,他觉得他们的婚烟是个必然性事件。他的父母同意了,她的父母也点了头,他满心欢喜地离开,奔赴战场,因为他知道她在等着他,等他回来。后来,他的确回来了,但是变成了一个杀过人的人。初枝曾担心他回来的时候将不再是那个原来的他,结果这一担心变成了现实。

天道又回想起父亲的脸,以及珍珠港事件以前他父亲藏在木箱子里的那把刀。那是一把武士刀,由铸剑师正宗打造,据说已经在宫本家族流传了六百年。他的父亲把它装在刀鞘里,用布包裹着。这是一件朴实无华但却十分厉害的武器。它的美就在于它的古拙,在于它平凡无奇的形状;即使是它的木制刀鞘也十分寻常。一天夜里,他的父亲带着这把刀,将它和其他东西一起埋在了一片草莓地里——他的木质剑道练习刀、下绪 [1] 、御角带、道服,以及他的木刀。他把这些东西包好,与他用来清理树桩的炸药、满满一箱子书和用日文写的卷轴,以及一张天道身穿旧式和服手持剑道木棍站在圣佩佐日本社区中心拍的照片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洞里埋了起来。

[1] 绑在剑鞘上的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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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从七岁起开始学习剑道。他的父亲在一个星期六把他带到社区中心,中心的健身馆辟了一个角落作为柔道训练馆。他们跪在房间后部的壁龛前面,注视着一个架子,上面整齐地排列着许多盛白米的小碗。天道学会了如何以坐姿行鞠躬礼。他以脚后跟承力跪坐在那儿,他的父亲轻声地向他解释全神 [2] 的意思。根据天道的理解,全神意味着对潜在危险一直保持警觉的状态。他的父亲讲完之后重复说了两遍:全神!全神!然后从墙上取下一根木棍,在天道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猛击在他的腹部。

[2] 原文为日语, zenshin。

天道刚刚喘过气来,全一便说道,“全神!你不是说你理解的吗?”

天道的父亲说如果他要学习剑道,就要比普通人付出更多。至于他愿不愿学呢,这由他自已决定。他应该花点时间考虑一下。

当天道八岁的时候,他的父亲第一次把一件武器交在他手中——那是一柄木剑。

在一个七月的清晨,草莓采摘季刚刚过去,他们一大早便站在草莓地里。那把三英尺长的樱桃木剑原为天道的曾祖父所有。他在明治维新之前是一个武士,在武士携带剑器被列为非法行为之后,他曾去九州做过十天役农,为政府种植水稻,之后便在熊本加入了一支两百人的武士叛乱队伍。他们把自己组织成一个神圣暴动团,高举着手中的剑去攻击支皇家卫戍军。卫戍军手持来复枪,一阵乱射杀死了几乎所有的叛乱者,只有二十九个人得以幸免;这些幸存者选择了在战场上自尽,其中包括天道的曾祖父。

“你来自一个武士家庭,”天道的父亲用日语对于他说道,“你的曾祖父之所以死,是因为他始终将自己视为一名武士而不肯放弃。但他不幸生于一个不再需要武士的时代。他对此无所适从,内心充斥着对世界的愤怒。我还记得他那愤怒的样子,天道。他活着只是为了向明治政府复仇。当他们告诉他,他不能再在公共场合佩剑的时候,他便开始谋划着杀了那些他几乎不认识的人:政府官员、住在我们附近的有家室的人、善待我们的人、和我们一起玩耍的孩子的家人。他的行为开始失去理智,开始念叨着要净化自己,这样就可以刀枪不入,而无惧于明治政府的来复枪。他晚上总是不在家。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的祖母只能咬着自己的指甲等他回来。当他早晨回家的时候,她就和他争吵,但是他一如既往,也不肯解释。他的眼睛总是红红的,脸上表情坚毅。他默默地坐着吃碗里的东西,在家里剑不离身。据说他和其他一些被明治政府废籍的武士们在一起。他们乔装走在路上游荡,手中执剑,专门刺杀政府官员。他们成了一帮歹徒、小偷和叛道者。我还记得,我的祖父听到大久保利通被刺杀的消息很高兴——正是这个人使他的领主的城堡被没收,军队被摧毁。他笑了,笑得牙齿都露了出来,还喝酒庆祝。”

“我的祖父是个剑道高手,”全一说,“但是内心的熊熊怒火使他失去了理智。这是件讽刺的事情,因为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还是个知足而平和的人,常常跟我讲人与佩剑的道理。“用剑来赋予生命,而不是夺取生命。这是武士的目的。我的祖父当时说。剑的目的是服予生命,而不是夺取生命。”

“如果你集中精神,就可以把木剑用得很好。”天道的父亲说道。“你有这样的潜质。你现在只是要决定学还是不学,你已经八岁了。”

“我想学。”天道回答说。

“我知道你会想的。”他父亲说,“但是,注意你的手。”

天道调整了一下手的姿势。

“你的脚,”他父亲说道,“前面的脚往内收一点儿。重心太靠后了。

他们开始练习直砍、前进。在草莓地里,男孩和父亲一进一退,两个人练习默契。“木剑砍下去的时候,”天道的父亲说道,“臀部和腹部用力。你向前砍的时候,必须收紧腹部的肌肉。不对,你的膝盖太僵硬了——砍的时候膝盖必须放松。肘部也要放松。不然动作就不协调了。木剑是靠身体的力量去砍杀的。臀部下沉,膝盖和肘部放松,腹部收紧,砍,转身,再刺……”

天道的父亲为他示范怎样握剑才能令腕部收放自如。一个小时过去了,接下来是下地劳动的时间,他们便丢开木剑开始劳动。从那之后每天清晨,天道都要练习剑道动作——直砍可以将一个人的脑袋从鼻梁中间劈开,眼睛一边一只,头颅裂为两半;四个斜劈动作——左右上下,可以将人从肋骨处劈开,或者剁下人的一条胳膊都不是难事;水平横扫从左边砍入,可以将一个人从臀部上方劈开;最后是最常见的剑道动作——水平突刺,惯用右手的人可以猛力刺向敌人的头部左侧。

他每天练习这些动作,直到熟练自如,人剑配合默契,使木剑成为手臂的延伸。他十六岁时,社区中心已经没有人能赢他了,即便是岛上那几个认真爱好剑道的大人也不再是他的对手,连他父亲也打不过他,痛快地承认儿子已经超过了自己。剑道俱乐部的许多人都说全一尽管年长许多,却只能算是一个资深的练习者,但是天道这孩子却有着更旺盛的斗志和更强的意志力,他为了取胜,能够将自己的黑暗的力量激发出来。

直到杀了四个德国兵之后,天道才意识到他们说的是多么正确。他们以长者的眼力洞悉了他的内心。他是一个战士,他的凶狠本色传承自宫本家族的血统,而且注定要传给下一代。他明白了,他曾祖父——那个陷入疯狂的武士的故事,也是他自己的故事。有时候,当他因为失去自己家的草莓地而怒火升腾的时候,他便将这团怒火压抑在心中,站在院子里,拿着练习剑道的竹棍操练起自己的黑色之舞。战争之后,他所见到的只有黑暗——在世界中,在他自己的灵魂中,除了草莓的香味,除了妻子和三个孩子身上好闻的味道之外,黑暗无所不在。他的三个孩子——一个男孩、两个女孩,是上天赐予他的三份礼物。他感到自己不配享受家庭带给他的片刻幸福,所以,深夜无法入眠的时候,他会想象着自己给他们写下书信,彻底澄清自己所犯下的罪恶。他将离开他们,独自去承受痛苦的煎熬,他的痛苦将远胜于愤怒。暴虐或许最终将从他身体内消失,使他可以不再思索自己的命运和下辈子将在何处轮回。如今他坐在这里,被指控杀了卡尔·海因,在他看来这正是自己所渴求的受苦之地。宫本天道在自己的牢房中,心中因为即将到来的审判而饱受煎熬。或许这是他注定要为自己在愤怒之下杀死的生命付出的代价。这就是因果报应,这就是一切事物的无常表现。多么玄妙的人生啊!一切都因为玄妙和命运而联系在一起。在黑暗的囚室中,他思考着这些,心里越来越明白。无常、因果、苦难、欲念、生命的珍贵。一切有感情的生命都在自我的外壳和界限中挣扎和徘徊。他有时间,对苦难有清醒的认识,从而得以踏上寻求解脱之路,这追求将花上他几辈子的时间。他将在一条漫长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并且将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他所犯下的暴行将是一座他终生都无法翻越的大山。他在接下来的一次又一次轮回中将继续攀登,他的苦难也将无穷无尽。